没想到,多年以后的这一天,她重又踏上那道大理石楼梯。
不一样的,是她长大了,她脚上穿的不是她从故乡穿出来的那双白色丁带鞋,而是一双银色尖头高跟鞋。她左手手里抓住一个黑色珠片包包,右手的手指夹着一根点了的香烟,缓缓走上二楼舞池。
无论这个地方怎么改变,空气里始终荡着那种欢乐地狱的味道,糜烂如故,就像一瓶换了高级包装的廉价酒精,骨子里还是一样的。
她第一晚唱的是丁丁的首本名曲,也是她那天踏进莉莉丝听到的第一首歌。
那个请她喝橘子水的酒保已经不见了,从前那些歌女和舞娘,她也没见到。这些女孩也许都已经老了,嫁作归家娘了,又或者过着悲惨的人生。
唱着歌,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模糊的脸孔,她猝然发现,好像有些东西冻结在时间里面。要是她没有变成白小绿,那么,王珍妮说不定就是现在的她。
她风情的目光抚过台下每张脸,轻抬粉扑扑的下巴,咧嘴一笑。人生到底是充满讽刺呢?还是过去与现在之间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她也许依然会用另一种自己意想不到的形式重复过去,回到那条老路上。
她唱起《梦醒时分》来,最像丁丁,连丁丁以前也喜欢听她唱,有时一边听一边取笑她的老气横秋。
她想起那些她活得像个老小孩的日子,想起那样爱过她怜惜过她的丁丁。
她不知道丁丁这一刻在哪里,日子过得好不好。
后来她有恨过丁丁吗?
那种感情太矛盾,也太累人了,好像已经遥远得像一个世纪以前。 卧底也就是演员,是个孤独的演员。
这出戏,无论演得好或不好,她也无法说与人听。
她终于明白陆大脸那天为什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不能,也不可能被任何人爱着。这个角色好像为她量身订做似的。从亘古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她太了解孤独了。而她总是安慰自己,了解孤独也就了解韩哲。孤独的人认得孤独的人。
别的演员可以有演技生涩,演得不好的时候。这一出戏演得不好,下一出再来过。然而,她只能演得好。演不好,她连命也保不住,根本没有机会重演一回。
那些漫长而孤单的日日夜夜,她过着王珍妮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到莉莉丝上班,唱着嘲笑爱情却又渴望爱情的歌。要是说什么女人最相信爱情,那就是被爱情遗忘的女人,比如说,莉莉丝那些歌女和舞娘。
每晚离开莉莉丝,才是她最精彩,演来也入木三分的一台戏。
她饰演那个没有明天的寂寞赌鬼,一双脚在赌桌下面生了根似的,每天把所有希望都倾注到赌桌上,却总是带着所有绝望离场,然后想办法明天借钱再赌,好像不赌也没有其它事做了。
她拚命把钱输掉,静静地等待高利贷向她招手。
警方追踪这个高利贷集团已经有三年,手上一直没有足够的证据。
这个集团专门向夜生活女郎放贷,手段狠辣。一年前,一个吸毒的小舞女因为没法还债而被他们从三十楼的天台扔出去,死的时候,整张脸都碎掉。
她在警方档案里看过尸体的照片,那张脸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
传说集团首脑是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警方的情报显示,他是莉莉丝的幕后老板。这个神秘人从来不露脸,露脸的是他哥哥。她在莉莉丝见过这人两次,大家都叫他秦哥。
秦哥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皮肤白晢,那张脸像路标一样平凡,很难相信他有一个英俊的弟弟。
秦哥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毫不起眼。他眉头深锁,看上去是个不快乐的男人,冷漠的三角眼让人不寒而憟。
他让她想起韩哲在课堂上说过的那句话:
「人心是最可怕的。」
她当时终究没有想到,她离开警校之后马上就能体会这句话里的意思。
越是过着这种日子,她越是想念他。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啊?
有时她很害怕,她会不会失手,变成那个碎掉了脸的小舞女,此生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那个夜晚就像其它的夜晚,她午夜两点钟离开莉莉丝。
她累了,穿着俗艳的黑色珠片迷你裙,踢着高跟鞋走路。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走起路来,背有点驼,一双瘦长的脚叉开来呈八字。她也没刻意去改。在她设计的王珍妮这个角色里,走路八字脚就跟抽烟和赌钱一样,够颓废够懒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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