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的小丫头。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着,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烟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房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烟斗嘴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烟雾。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烟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烟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份。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冬梅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话也不提了。 她有时候对玉熹说:"叫人家笑话我们,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还是我恶名出去了,人家不肯给?"我不要,他也是受够了,实在怕了,
只要虚位以待,冬梅要是上头上脸起来,随时可以扬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现在还不敢,不过又大着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进,那副神气看着很不顺眼,她又不傻,当然也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难。差不多的人家,听见说房里有人已经不愿意,何况有一大窝孩子,将来家私分下来有限,图他们什么?
孩子多了,银娣嫌吵,让他们搬到楼下去又便宜了他们,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有时候又眉来眼去的,叫人看不惯。玉熹其实不大理她,不过日子久了,总像他们是夫妻俩。
他还算有出息的。虽然不爱说话,很够机灵,有两次做押款,因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他接洽的。找了人来在楼下,她没下去,东西让他经手,他这一点还靠得住,因为他要她相信他。东西到了他自己手里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时候懂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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