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集(20)

2025-10-10 评论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 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 孙婉宜  父 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you know.I'm as superstitious as 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
  “梦见你同学?”
  “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地。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稚国冷而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所谓下课。虽然海神鼓凄其的丧钟,按时。
  “上午上的什么课?”
  “英诗,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两首诗。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够深了。轻一点,轻一点,不要碰……”
  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见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铁门向我关过来。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



  文兴:接到你自雪封的爱奥华城寄来的信,非常为你高兴。高兴你竟在零下的异国享受熊熊的爱情。握着小情人的手,踏过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满地的黄橡叶子。风来时,翻起大衣的貂皮领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见你的快意,因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学城里,被禁于六角形盖成的白宫。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却因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烦恼,但没有雪的爽白和美丽。湿天潮地,雨气蒸浮,充盈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木麻黄和犹加利树的头发全湿透了,天一黑,交叠的树影里拧得出秋的胆汁。伸出脚掌,你将踩不到一寸于土。伸出手掌,凉蠕蠕的泪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阳和太阴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蚀。每一夜都是月蚀。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长此以往,我的肺里将可闻纳群的悲吟,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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