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集(51)

2025-10-10 评论

  在别人的散文里看到一个文言,这类作者会像在饭碗里发现一粒砂,不,一只苍蝇,那么难过。她们幻想这种“文白不分”是散文的致命伤。我绝不赞成,更无意提倡“文白不分”的散文,但是所谓“文白不分”的散文有好几种,有的是坏散文,有的却是好散文。将文白的比例作适当的安排,使文融于白,如鱼之相忘于江湖,而仍维持流畅可读的白话节奏,是“文白佳偶”,不是“文白冤家”。“雅舍小品”,“鸡尾酒会及其他”,“文路”等属于这一种。至于我在前面举例的国学者的“语录体”,非文非白,文得不雅,白得不畅,文白不睦,同床异梦的情形,才是“文白怨偶”,才算文白不分。所以,浣衣妇所奉行的主义,只是“独身主义”,不,只是“老处女主义”。她们自己以为是在推行“纯净主义”(purism),事实上那只是“赤贫主义”(prnurism)。
  (四)现代散文(modern prose):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熟谙旧文学兼擅新文学,能写一手漂亮的散文的学者,已成凤毛麟角。退而求其次,我们似乎又不能寄厚望于呢呢喃喃的花花公子,和本本分分的洗衣妇人。比较注意中国现代文学运动的读者,当会发现,近数年来又出现了第四种散文—— 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的一种新散文。在此我们且援现代诗之例,称之为现代散文。
  所谓“弹性”,是指这种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和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文体和语气愈变化多姿,散文的弹性当然愈大;弹性愈大,则发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致于迅趋僵化。现代散文当然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但是,只要不是洋学者生涩的翻译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欧化的句法,使句法活泼些,新颖些;只要不是国学者迂腐的语录体,它也不妨容纳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简洁些,浑成些。有时候,在美学的范围内,选用一些音调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语,反衬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显得生动而突出。
  所谓“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一般的散文作者,或因懒惰,或因平庸,往往不能维持足够的密度。这种稀稀松松汤汤水水的散文,读了半天,既无奇句,又无新意,完全不能满足我们的美感,只能算是有声的呼吸罢了。然而在平庸的心灵之间,这种贫嘴被认为“流畅”。事实上,那是一泻千里,既无涟漪,亦无回澜的单调而已。这样的贫嘴,在许多流水帐的游记和睛三话四的书评里,最为流行。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绝无冷场。
  所谓“质料”,更是一般散文作者从不考虑的因素。它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的字或词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岩石,有的是高贵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优劣立判。同样写一双眼睛,有的作家说“她的瞳中溢出一颗哀怨”,有的作家说“她的秋波暗弹一滴珠泪”。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触觉有细腻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无论做工多细,如果质地低劣,总不值钱。对于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专用的字汇;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现成的。
  现代散文的年纪还很轻,她只是现代诗和现代小说的一个么妹,但是一心一意要学两个姐姐。事实上,在现代小说之中,那散文就是现代散文,司马中原的作品便是一个例子。专写现代散文的作者还很少,成就自然还不够,可是在两位姐姐的诱导之下,她会渐渐成熟起来的。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日   兔尾龙头,一回头竟已经历了五个龙年。副刊的主编要我在戊辰的龙头上,回顾一下自己的写作生命。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在这样的意义下,我不晓得自己是否已到半途。同时,对于一位真正的创作者说来,回顾乃是为了前瞻,正如汽车的反光镜,不但用来倒车,也可用来帮助前进。
  诗、散文、批评、翻译,是我写作生命的四度空间。我非狡兔,却营四窟。关于这四样东西,我对朋友曾有不同的戏言。我曾说自己以乐为诗,以诗为文,以文为批评,以创作为翻译。又曾说自己,写诗,是为了自娱;写散文,是为了娱人;写批评,尤其是写序,是为了娱友;翻译,是为了娱妻,因为翻译的工作平稳,收入可靠。更对家人说过:这四样东西的版权将来正好分给四个女儿,也就是说,珊珊得诗,幼珊得文,佩珊得批评,季珊得翻译。幸好我“只有”四个女儿,否则我还得开发小说或戏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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