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他听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里没镜子吗?”留嫂笑着说,“你要跳井吗?”
“也许会跳呢!”他笑着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捞你,”她说,“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对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这种人,要想咱这种人的办法,你看着我怎么干。”她走到井边,跪下,用右手握着绳子,把一只瓦罐缓缓地顺进井里去,晃了两下绳子,井里传上来瓦罐进水的咕噜声。她用力把绳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举为止,然后,把头伸过去,用嘴咬住了绳子。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一瓦罐水是挂在她的嘴上的,趁着这机会,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绳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举,再用嘴去咬住井绳……她那条像丝瓜一样的左胳膊随着身体起伏悠来荡去……她把满满一瓦罐水叼到井台上,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就得这样干。”
他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和细小的牙齿,问:“你一直就是这样打水吗?”
她说:“要不怎么办?前几年俺娘活着,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着,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吃不了的苦。”
“没人帮你打水?”
“一次两次行啊,可天长日久,即便人家无怨言,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么还不走呀!”女孩在远处急躁地喊。
“噢,乐乐,你先走,抓些桑叶给蚕宝宝撒上,娘帮叔叔提两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声,跳着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盖帮着手,把水倒进苏社桶里。他伸手抓住绳子,看着她的脸,说:“留姐,让我来试试。”
“你要试试?也好,待几天我帮你纺根线绳子。”她把手松开。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顺下井,打满水。当他把胳膊高举起来时,也学着她的样,伸出头,狠狠地咬住了绳子,在一瞬间,沉重的瓦罐挂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脸上肌肉紧张,舌头尝到了绳子上又苦又涩的味儿。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擀面条。她家里有五间屋,一间灶房,一间卧房,三间蚕房。蚕都有虎口长了,满屋里响着蚕吃桑叶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她问。
“到哪里去当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说得怪吓人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什么?”女孩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说,“就为断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投了的,我们还是要知足。”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不仗义。”
“想开点吧。”
她走到灶边烧火。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说:“淘人虫,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噢,乐乐。”
“叔叔,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乐乐,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
“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说。
“送给你了。”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
月亮升起来不久,女孩睡着了。留嫂把孩子塞进被窝,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他说:“不要了,留着给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说:“你也不容易呀,动刀动枪的,还打死那么多人。”他呐呐半晌才说:“你包了几亩地?”“我没包地。我养蚕。这几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没人养蚕,满林的桑叶。去年我养了五张,今年养了六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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