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集(116)

2025-10-10 评论

    于大身说:“走啦。明日去赶马店集?老五!”
    五叔说:“去趟吧,明日会发市的,这么冷的天。”
    “还不走?”于大身问。
    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边的东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六叔埋着头干活,一气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里睡啦。
    我说:“五叔,我在这儿跟六叔一块睡,你明早赶集时叫我一声,俺爹让我去卖鞋。”
    五叔答应着和于大身一块走了。
    窨子里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对面坐着,灯光照进六叔眼里,六叔的眼珠子又黄得像金子一样了。
    六叔大声说:“困吧!我日他姥姥!”
    六叔说完就站起来,大声唱道:“骂一声刘表你好大的头,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灯油,弄出了你这块穷骨头……”
    我憋了一大泡尿,小肚子胀得发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戏就钻进了被里去。我壮着胆子,脑瓜子嗡嗡响着往出口走。咬着牙掀起帘子钻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进冰水里一样,头皮一爹一爹的,眼睛不敢往四外看,耳边却听到小毛驴的蹄声,大奶子女人的冷笑声,笤帚疙瘩的蹦垯声,“话皮子”的说话声……我掏出来撒尿,脖子后冰冷的风直吹过来。我用尽力气撒尿,偶一抬头,就见一个乌黑的大影子滚过来,雪地上响起一片踢踏之声。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不知道怎么跌进窨子里,油灯被我扇得挣扎着才没熄。我大声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喊:“六叔,鬼来了!”
    鬼真的来了。从黑暗出口那儿,那个大东西扑了进来,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进窨子就跌倒了,我的惊叫终于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来,端灯照着窨子里跌倒的东西,虽然蒙了一脸血,但还是认出来了,是小轱辘子。
    后来才听说,小轱辘子冒充薛不善钻进了雀盲女人的被窝,刚动作了几下,那女人就猛省了。她伸手从炕席下抄起剪刀,没鼻子没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轱辘子额头上。     苍蝇
    代管我们的守备区四十三团的徐团长在我们工作站的饭堂里对着我们站全体战士怒火冲天地说:“我当兵三十年,转了七个团九个连——我可是从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一步步升上来的,五十三岁熬成四十三团团长,不是容易的,所以你们尽管是上级领导机关的兵,我还是不怕犯上作乱地说——军人见了千千万万,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单位这种兵。你们一个小战士到了我们团部里就像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自己动手倒水喝,在我们冬青树后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来散步,发现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点钟,坚决认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头天晚上你们开车到我们团部看电影——还有你们的车!那是人开的吗?进了我们团部跑得比野兔子还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们‘七九一’的人拉的,我们四十三团的战士没有那么粗的肛门!(我们一齐大笑,我真喜欢徐团长这个老头,他跟我是一个县的)笑什么,亲爱的同志们!你们‘七九一’直属北京,架大气粗,肛门才粗。当前全国全军形势大好,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么!你们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们团里去蹲屎橛子,像话不像话!还有,你们的群众纪律问题——”
    徐团长手扶着我们饭堂里一张油腻腻臭烘烘的饭桌边缘训话,他的头上是一根从南窗拉到北窗的铁丝,铁丝上伏着连篇累牍的苍蝇,铁丝变得像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那么粗。今天天气阴沉,苍蝇情绪不是太好,都伏在铁丝上休息,窗外久已堵塞的下水管道泛上来无穷无尽的绿水,臭气浓得像满天的乌云。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养狗场里的臭味是黄色的,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绿豆粉丝作坊里的臭味是蓝色的,还有厕所、沤肥池、马圈等等臭味。五彩缤纷的臭气包围着我们这座小小的兵营。徐团长一面讲话一面抽搐鼻子:“你们学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会唱不会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我们站的秃得脑袋光明的主任肩上搭着一条葱绿色的白毛巾,左手托着一个水淋淋的西瓜,右手提着一把菜刀,从伙房里颠颠地跑出来,说:“徐团长,徐团长,吃瓜,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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