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集(120)

2025-10-10 评论

    班长从背上抡下冲锋枪双手端着,弯着腰出了瓜棚,我抱着半自动跟在他后边。走出西瓜地,又往前走了一截,诲滩上热乎乎的沙子流到我的鞋旮旯子里。班长一屁股坐下,脱下鞋来,把脚丫子插到沙土里,冲锋枪扔到一边。班长对我小声说:“坐下。”我坐下,也脱了鞋,把脚丫子插进沙土里。我龇牙一笑。班长说:“笑什么,严肃点。”我说:“到底没吃上瓜。”班长说:“什么?你别多说话,待会儿撑死你个兔崽子。”
    海近在眼前,但响声更加遥远,班长躺在沙上,面向满天星辰,问我:“小管,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你说什么呀班长!”我挺不好意思地说。
    “这有什么,睡过就是睡过,没睡过就是没睡过。”
    “没睡过,真没睡过,班长。”
    “小子,骗鬼去吧!”
    “那么你呐,班长,跟多少女人睡过?”
    “千把个吧!”
    “哎哟,我的天!”
    班长哧哧地笑了。他忽然问我:“高中生,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我说不懂,请您给讲讲。这么神圣的字眼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像狗头上生角一样使我吃惊。
    他躺在沙滩上不动,并且闭着眼睛。海声还是那么遥远。海上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稳隐约约能看到近处淡白的海面。
    班长坐起来,穿好鞋,说:“走,吃西瓜去!”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呢!”
    班长说:“去去去,吃瓜就是爱情。”
    我和班长沿着海滩急跑一段,然后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走进瓜棚。
    王顺儿怯生生地问:“肖班长,有情况吗?”
    班长沮丧地把枪往铺板上一摔,说:“你以为特务是聋子?就冲你那一通咋唬,有一个团也跑光了!”
    王顺儿说:“肖班长……我可不是成心的……我是老贫农、老党员……”
    班长说:“军法无情,可不管你是什么老贫农老党员!”
    “肖班长……”王顺儿好像要哭。
    班长说:“算啦算啦,你也别害怕,我们回去不提你的事就是啦!算我们倒霉,要不,抓回去个特务,准立大功,你说是不是,小管?”
    我说:“一定立大功。”
    班长说:“口渴死了,老王,有凉水吗?”
    王顺儿说:“班长,您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忘了摘瓜慰劳解放军啦!”
    班长说:“不要不要,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王说:“这是哪里的话!军民一家,解放军抓特务辛苦理当慰劳!”
    老王提着一个篓子往瓜田走去。
    班长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说:“小子,怎么样?”
    我看着班长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一时竟语塞了。
    老王挎着四个大西瓜进了瓜棚。
    班长说:“你点灯吧。”
    老王划火点亮灯。我看着老王那枯萎的老脸,看着老王那两只惊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气。
    老王抱起一个椭圆形的绿皮大西瓜,放在搁板上,抄起一把锃亮的瓜刀,喀嚓喀嚓喀嚓,西瓜裂成四瓣。老王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班长,又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我。老王说:“吃吧,解放军同志,吃了不够再去摘。”
    班长有两颗凸出的门牙,特别适宜啃瓜皮。他吃瓜一定是久经训练,他把嘴扎到瓜上,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拉动,黑油油饱满的西瓜籽儿一会儿从他左边的嘴角上掉出来,一会儿从他右边的嘴角上掉出来……
    我们主任双手捧着一瓣西瓜请四十三团徐团长吃。徐团长余悸未消地看看那根粗壮的苍蝇绳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少来这一套!想用西瓜堵住我的嘴?没门!我告诉你。你即使反我的潮流把我打成走资派我也要说!你养着这么多苍蝇!”
    团长头顶上最后一股苍蝇正在降落,绳子上的苍蝇极力排斥它们。苍蝇们啮咬着,搏斗着,发出飞机俯冲般的尖啸。团长的又变成了黄金色的脸在不停地哆嗦。苍蝇们终于安定下来,一根像顶花刺带刺的小黄瓜那么粗的苍蝇绳子横断了贯穿了整个饭堂,悬在团长和主任的头上也悬在我们头上。团长的惊惧传染了我,我意识到了我们熟视无睹的苍蝇的巨大威胁,一个潜在的、随时都会要了我们命的巨大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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