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集(159)

2025-10-10 评论

    那只没被炊事班长斩首的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杀猫、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
    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睡觉。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
    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格登”,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
    他身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
    他咧咧嘴问:“山猫?”
    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豆麦,腮帮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着,公鸡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钻进墙缝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高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
    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色,一行瓦红色。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皮。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黄色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笨出的黑字:旭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
    我的脸皮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
    “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缝里生满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腰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邪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腰,圆睁眼看着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点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匹雪白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身体并不哆嗦。白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哝了几句,猫们放平了腰,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睡觉,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白毛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给落下,呛得我鼻孔发痒。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满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高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
    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