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集(42)

2025-10-10 评论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梁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场人生课……”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青草湖里鱼虾着多,水草繁茂。青草湖边人家古来就有养鸭的习惯。这里出产的鸭蛋个大双黄多,半个省都有名。有些年,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湖上鸭子绝了迹。这几年政策好了,湖上的鸭群像一簇簇白云。
    李老壮是养鸭专业户,天天撑着小船赶着鸭群在湖上漂荡。沿湖十八村,村村都有人在湖上放鸭。放鸭人有老汉,有姑娘,大家经常在湖上碰面,彼此都混得很熟。
    春天里,湖边的柳枝抽出了嫩芽儿,桃花儿盛开,杏花儿怒放,湖里长出了鲜嫩的水草,放鸭人开始赶鸭子下湖了。
    湖水绿得像翡翠,水面上露出了荷叶尖尖的角。成双逐对的青蛙嘎嘎叫着。真是满湖春色,一片蛙鸣。老壮一下湖就想和对面王庄的放鸭人老王头见见面,可一连好几天也没碰上。
    这天,对面来了个赶着鸭群的姑娘。姑娘鸭蛋脸儿,黑葡萄眼儿,渔歌儿唱得脆响,像在满湖里撒珍珠。
    两群鸭子齐头并进,姑娘在船上送话过来:
    “大伯,您是那个村的——”
    “湖东李村,”老壮瓮气瓮气地回答,“你呐?姑娘。”
    “湖西王庄。”
    “老王呢?”
    “老了,退休了。”姑娘抬起竹篙,用力一撑,小船转向,鸭群拐了弯儿。
    “再见,大伯!”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有一天,老壮又和姑娘在湖上碰了面。几句闲话之后,姑娘郑重其事地问:
    “大伯,你们村有个李老壮吗?”
    老壮愣了一下神,反问道:
    “有这么个人,你问他干什么?”
    姑娘的脸红了红,上嘴唇咬咬下嘴唇,说:
    “没事,随便问问。”
    “不会是随便问问吧?”老壮耷拉着眼皮说。
    “这户人家怎么样?”姑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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