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集(5)

2025-10-10 评论

    "你不老"孙大盛眼睛闪着光说,"怎么样,给老同学们表演一个?"
    "你要让我出洋相?"谢兰英说。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齐声附和着。
    "不行了,老了,你们看看我胖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啤酒桶了"
    "来一个"孙大盛直盯着谢兰英,执拗地说。
    "不行了再说,我也喝多了"
    "大家鼓掌吧!"孙大盛说。
    "真的不行"
    大家鼓掌。
    "给我们个面子嘛!"孙大盛说。
    "你们这些人呐"
    "让你来你就来嘛!""小茅房"说。
    "你怎么不来?!"谢兰英说。
    "我能来早就来了,""小茅房"说,"孙部长难得跟我们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这一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托!""小茅房"说。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我能试早就试了。"
    谢兰英站起来,说:"你们非要耍我的猴!"
    "谁敢?"孙大盛说。
    谢兰英走到那个小舞台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说:"多少年没练了"
    "我揭发,""小茅房"说,"她每天都在床上拿大顶!"
    "放屁!"谢兰英骂着,拉开了架势,双臂高高地举起来,身体往前一扑,一条腿抡起来,接着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没有停止,她咬着下唇,鼓足了劲头,双臂往地下一扑,沉重的双腿终于举了起来。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翻下去,遮住了上身,露出了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谢兰英马上就觉悟了,她慌忙站起,双手捂着脸,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间。
    大家安静了片刻,孙大盛端起酒杯,对"小茅房"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好好爱护谢兰英"
    "孙部长,""小茅房"眼睛里闪着泪花说,"谢兰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这人能力差,进步慢,虽然一门心思想为党多做些工作,但总是有劲使不上"
    "还是毛主席那几句老话,"孙大盛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摘自《中华文学选刊》2001年第2期)     一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他跳下炕,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递过去,说:“您喝点水吧。”母亲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抡了一下就落下了。她抽搐着身体,又搜肠刮肚地吐了一阵,然后呻吟着说:“阿义……我的儿……娘这次犯病,怕是熬不过去了……”阿义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水。他鼓着气力,雄壮地说:“您不要说丧气话,我不喜欢听您说丧气话。我这就去胡大爷家借钱,借了钱,去镇上搬医生。”母亲抬起头,脸色比月光还白,双眼幽幽,盯着阿义,说:“儿子,咱不借钱,这辈子……不借钱……”她从脑后拔下两根银钗,递给阿义,说:“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拿去卖了,抓两副药吧……娘实在是活够了,但我的儿,你才八岁……”她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说:“这是上次用过的药方……”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脸,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将水瓢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将银钗和药方仔细地揣入怀中,然后投瓢入瓮,抹抹嘴,高声道:“娘,我去了。”
    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体投射出摇摇晃晃、忽长忽短的浅薄暗影。村子里一片沉寂,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木上,发出飒飒的响声。路过胡大爷家的高大院落时,他蹑手蹑脚,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动了那两条凶猛的狼犬。但倒底还是惊动了那两条狼犬。它们从铁门下的狗洞里钻出来,昂着头咆哮着。在清凉的月色里,它们的眼睛放出绿光,它们的牙齿放出银光。阿义手里抓着一块砖头,胆战心惊地倒退着。那两条狼狗并不积极追他,叫嚣着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义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砖头。刚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凌晨的凉风鼓舞着他的单薄衣服,宛若沾满银粉的黑蝶翅羽。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