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008岛中央那个石头砌成的馒头状陵墓前,站着四个人。
冯琦琦:李丹同志,我又来看你了。一年前那次008岛之行,使我的灵魂得到了净化。我从你身上,从你的战友身上,认识到了人生的真正意义。我抛掉了自己视为圣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写了入党申请书……你的那首《岛上的风》,我已经工笔誊抄在一个最美丽的笔记本的首页上,让我现在默诵一遍,来安慰你的英灵吧……
刘全宝:副班长,俺老刘复员了,回家包了十亩地,日子过得挺好。眼下地里没活儿,就趁便来看看你。我回去后把你的事对你嫂子说了,她呀,泪蛋子噼里啪啦地流。她说,要是你不死,说啥也要把海生的小姨嫁给你。海生他小姨可是个俊姑娘,不像你嫂子傻大黑粗,可惜,没有等到你……
苏扣扣:副班长,我亲爱的兄长。本来躺在这岛上的应该是我,可是,你却抢去了……我在要塞区医院住了三个月,治好了伤,冯司令把我留在司令部当公务员,可是我始终眷恋着008岛,眷恋着你。今年三月份,我陪着冯司令来看过你一次,“老头子”站在你面前,为你鞠了三个躬,我看见他眼睛里满是泪水……
向天:副班长,“副司令”!我现在也是这岛上的“副司令”了。那场台风之后,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都是那么七歪八扭的。我惭愧啊!副班长。聊以自慰的是,那天,我终于游上了甘泉岛,调来了机帆船,挽救了扣扣年轻的生命,减轻了我一一点罪孽……
“副班长,开饭了!”新建成的平顶钢筋水泥营房里,有一个穿着白工作服的战士在叫喊。四个年轻人缓缓地抬起头来。冯琦琦用朦胧的泪眼看了看那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那墓碑在她眼前渐渐化成一个白净的挂着几丝嘲讽之意的面孔……幻化成一个在海水中跳动的金黄色圆点……她把一顶金黄色的、俏皮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小草帽轻轻地放在墓碑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大步往下走去。她的耳边响起了羊羔咩咩的叫声,两头小牛犊追逐着从她眼前窜过,窜到用钢筋水泥筑成的牛棚里,它们的肚皮上都长着一团洁白的花。 棉花加工厂大门口那盏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水银灯还像一点磷火那样跳跃不定,棉花加工厂高大的露天仓库黑黢黢的轮廓还只像一些巨大的馒头坐落在山岭之上,棉花加工厂轧花车间的机器轰鸣声听来还像一群蜜蜂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地飞翔。总之,离棉花加工厂大门口还很远很远,杜秋妹就不得不把她的排子车停下。满带着棉花的各种车辆已经把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杜秋妹本来还想把车子尽量向前靠一靠,但刚一使劲,车把就戳在一个正在喂马的男人身上,惹得那人好不高兴地一阵嘟哝。杜秋妹暗中吐吐舌头,连声道歉着,无可奈何地将车子退到马车后边去。
正是农历的九月初头,正是九月初头的一个标准的秋夜,正是一个标准的秋夜的半夜时分,肃杀的秋气虽不说冷得厉害,但也尽够人受的。杜秋妹拉着八百斤棉花走了四十里路,跌跌撞撞赶了几个小时,沿途汗流浃背,此刻让冷气一吹,觉得浑身冰凉,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上下牙咯咯地打着架,便赶紧从车上拽出一条麻袋披在肩上,然后坐在车上静静地等待天明。
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远深沉。但马路上并不宁静,不时有车马人声在路上响起,杜秋妹的车后边,又排起了一条长龙。这时,她的前前后后都闪烁着车老板挂在辕杆上的风雨灯发出的昏黄的光亮,骡马驴牛都在吃着草料,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使这冰凉的秋夜显得更加漫长和不可捉摸。
天仿佛越来越冷,杜秋妹跳下车来,披着麻袋在地上跳动,跳一会儿,又爬上车去,苦熬苦挨。时间仿佛凝固了,黑夜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杜秋妹仿佛等了几年似的。但夜色依然是那么厚重沉郁,绝没有半点喜光出现。她忽发奇想,脱掉鞋袜,把脚放在花包上蹭了几下,然后使劲伸进一个棉花包里去,上身往后一仰,就势躺在车上,拉过麻袋蒙住了脑袋。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黎明时分,她被冻醒了。这时,天忽然格外黑起来,暗蓝的天幕变成黝黑。天幕上寒星点点,空气冰冷潮湿。一会儿,黑暗渐渐褪去,天色也变淡了,天空也变高了。半边天空是海水般的深蓝,半边天空是鸭蛋壳般的淡青。不久,星星隐去了,东边地平线下仿佛燃起了一堆大火,把半个天空又染成橘红色,几条呈辐射状的长云则一直伸展到西半边天空,像几支横扫长天的巨笔。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赶马车的人们纷纷吹熄灯光,收拾起草料架子,准备赶车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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