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而不再登门接洽,余下的书籍最后当作废纸论斤卖掉,学者的遗槁也折腾得不知
去向……
有的学者因此而下了决心,事先立下遗嘱,死后把藏书全部献给图书馆。但是
这些学者并非海内大儒,图书馆不会开设专室集中存放。个人藏书散入大库,哗啦
一下就什么踪迹也找不到了。学者无私的情怀十分让人感动,但无可否认,这是学
者的第二次死亡。
有位教授对着书房反复思量,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忽发奇想,决定以自
己的余年寻找一个能够完整继承藏书的女婿。这种寻找十分艰苦,同专业的研究生
是有的,但人品合意、女儿满意的又是凤毛麟角。教授寻找的,其实是自己第二生
命的延续,经历了一系列的悲剧和滑稽,他终于领悟,能谈得上延续的至多是自己
写的书;至于藏书,管不得那么多了。
写藏书写出如许悲凉,这是我始料所未及的。但我觉得,这种悲凉中蕴涵着某
种文化品尝。
中国文化有着强硬的前后承袭关系,但由于个体精神的稀薄,个性*化的文化承
传常常随着生命的终止而终止。一个学者,为了构建自我,需要吐纳多少前人的知
识,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和时间。苦苦汇聚,死死钻研,筛选爬剔,孜孜矻矻。这个
过程,与买书、读书、藏书的艰辛经历密切对应。书房的形成,其实是一种双向占
有:让你占领世间已有的精神成果,又让这些精神成果占领你。当你渐渐在书房里
感到舒心惬意了。也就意味着你在前人和他人面前开始取得了个体自由。越是成熟,
书房的精神结构越带有个性*,越对社会历史文化具有选择性*。再宏大的百科全书、
图书集成也代替不了一个成熟学者的书房,原因就在这里。但是,越是如此,这个
书房也就越是与学者的生命带有不可离异性*。书房的完满构建总在学者的晚年,因
此,书房的生命十分短暂。
新的一代起来了,他们必须从头来起,先是一本本地购读,一点点地汇聚,然
后再一步步地自我构建。单单继承一个书房,就像贴近一个异己的生命,怎么也溶
不成一体。历史上有多少人能最终构建起自己的书房呢?社会上多的是随手翻翻的
借书者。而少数好不容易走向相对完整的灵魂,随着须发皓然的躯体,快速地在书
房中殒灭。历史文化的大浪费,莫过于此了。
嗜书如命的中国文人啊,你们的光荣和悲哀,该怎样裁割呢? 中国传统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质和心理习惯,这个问题,现在已有不
少海内外学者在悉心研究。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时时遇到麻烦。
年代那么长,文人那么多,说任何一点共通都会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
谓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险了。如果能对例外作一一的解释,当然不错,但这样一来,
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难题又自己补漏洞的尴尬格局。补来补去,痛快淋漓的主题
都被消磨掉了,好不为难煞人。
我思忖日久,头脑渐渐由精细归于朴拙,觉得中国传统文人有一个不存在例外
的共同点;他们都操作着一副笔墨,写着一种在世界上很独特的毛笔字。不管他们
是官屠宰辅还是长为布衣,是侠骨赤胆还是蝇营狗苟,是豪壮奇崛还是脂腻粉渍,
这副笔墨总是有的。
笔是竹竿毛笔,墨由烟胶炼成。浓浓地磨好一砚,用笔一舔,便簌簌地写出满
纸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态,也是中国文化的共同技术
手段。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干脆偷偷懒,先把玩一下这管笔、这锭墨再说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态载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遇到过一场载体的转换,
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场转换还有一种更本源性*的物质基础,即以“钢笔文化”
代替“毛笔文化”。五四斗士们自己也使用毛笔,但他们是用毛笔在呼唤着钢笔文
化。毛笔与钢笔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文化,是因为它们各自都牵连着一个完整的世界。
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毛笔文化,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
诚然,我并不否定当代书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当代书法家没有一个
能比得上古代书法家。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古代书法家的队伍很大,层次很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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