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灿烂的,但他不愿再像那天晚上随口吐露,只留下让人疑惑的一座孤坟。坟近
长江入海处,这或许正是他全部文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表征。
据《通州志》记载,骆宾王的墓确实在这里,只不过与现在的坟地还有一点距
离。240多年前,人们在一个叫黄泥口的地方发现一坏浸水的黄土,掘得石碑半截,
上有残损的“唐骆”二字,证之《通州志》,判定这便是文学大师的丧葬之地。于
是稍作迁移,让它近傍狼山,以便游观凭吊。
骆宾王《讨武曌檄》中有著名的两句:“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他
当然不是在预言自己,但是这两句又颇近预言,借了来,很可描述中国文人的神秘
命运。
狼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墓,气派大得多了,墓主是清末状元张謇。
张春中状元是1894年,离1905年中国正式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只有10年,
因此,他也是终结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终结长江的狼山。
中国科举,是历代知识分子恨之咒之、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脉长流。中国文人生
命史上的升沉荣辱,大多与它相关。一切精明的封建统治者对这项制度都十分重视。
《唐摭言》记,唐太宗在宫门口看见新科进士级行而出,曾高兴地说:“天下英雄,
人吾彀中矣。”一代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过科举的桥梁抵达帝王的“彀
中”。骆宾王所讨伐的武则天也很看重科举,还亲自在洛城殿考试举人。科举制度
实在是中国封建统治结构中一个极高明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又如此
精巧地把社会竞争欲挑逗起来,纳入封建政治机制。时间一长,它也就塑造了一种
独特的科举人格,在中国文人心底代代遗传。可以设想,要是骆宾工讨伐武则天成
功了,只要新的帝王不废弃科举,中国文人的群体性*道路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改观。
这事情,拖拖拉拉千余年,直到张謇才临近了结。张謇中状元时41岁,已经感
受到大量与科举制度全然背道的历史信息。他实在不错,绝不做“状元”名号的殉
葬品,站在万人羡慕的顶端上极目瞭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蓝。
只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木海。只有在长江边上,才能构成对大海的渴
念。面壁数十载的双眼已经有点昏花,但作为一个纯正的文人,他毕竟看到了世纪
的暖风在远处吹拂,新时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强胜弱灭。
我们记得,如果那个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骆宾王随口吐出过“楼观沧海日,门
对浙江潮”的诗句;如果是宋之问自己写的,或者是别的诗人帮着写的,也同样可
以证明中国古代文人对大海的依稀企盼。这番千古幽情,现在要由张骞来实现了。
他正站在狼山山顶,山顶上,有一幅石刻对联:
登高一呼,山鸣谷应;
举目四顾,海阔天空
于是,他下得山来,着手办纱厂、油厂、冶铁厂、垦牧公司、轮埠公司,又办
师范、职业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公园、剧场、医院、气象台,把狼山脚下搞成
一块近代气息甚浓的绿洲。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他这一宏伟实验的种种遗址。
一个状元,风风火火地办成了这一大串事,这实在是中国历史的Paradox——我
只能动用这个很难翻译的英语词汇了,义近反论、悻论、佯谬吧。其实,骆宾王身
上也有明显的Paradox的,出现在他的文事与政举之间;不同的是,张謇的Paradox
受到了大时代的许诺,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昭示:真正的中国文人本来就蕴藏着科
举之外的蓬勃生命。
张謇的事业未能彻底成功。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鸣谷应;他的眼光
有限,举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阔天空。他还是被近代中国的政治风波、经济旋涡所
淹没,狼山脚下的文明局面,未能大幅度向四周伸拓。但是,他总的来说还应该算
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宽大而堂皇,树影茂密,花卉绚丽,真会让一抔黄土之下的骆
宾王羡煞。
不管怎样,长江经过狼山,该入海了。
狼山离入海口还有一点距离,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上海,比张春经营的南通
更走向现代,更逼近大海。在上海,现代中国文人的命运才会受到更严峻的选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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