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前漫长的绘画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叠出,有一连串说不
完、道不尽的美的创造,但是,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笔墨丹青对人
格内核的直捷外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八怪”等人
了。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画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访、
顾闳中等等,他们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明,
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
切的血缘关联。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己的著名人物
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畅地传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倒是
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比较曲折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
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
观念,那就触及到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这种以隐逸观念为主调的人生意识虽然
有浓有淡,有枯有荣,而基本走向却比较稳定,长期以来没有太多新的伸发,因此、
久而久之,这种意识也就泛化为一种定势,画家们更多的是在笔墨趣味上倾注心力
了。
所谓笔墨趣味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说低一点,那或许是一
种颇感得意的笔墨习惯;说高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境界、感觉、
悟性*。在中国古代,凡是像样的画家都会有笔墨趣味的。即便到了现代,国画家中
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笔墨趣味间邀游。
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
更坦诚的东西,例如像文学中的《离骚》。有没有可能,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
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发现艺术家
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历代画展,我在已经看得十分疲倦的情
况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图,精神陡然一震。后来又见到过他的《墨牡丹》
《黄甲图》《月竹》,以及我很喜欢的《杂花图长卷》。他的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
洒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就
很不够了,仅说气韵生动也太矜持了。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徐文长”的故事,年长
后细读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关他的许多不经传说,而对他的印象却愈来愈深。
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具有充分国际可比性*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
尝尽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疯痴。他遭遇过
复杂的家庭变故,参加过抗倭斗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牵连。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
自杀而未死。他还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
身,但他又多么清楚自己在文化艺术史上的千古重量,这就产生了特别残酷、也特
别响亮的生命冲撞。浙江的老百姓凭着直觉感触到了他的生命温度,把他作为几百
年的谈资。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来作滑稽意义上的衍伸,而实际上他的
佯狂背后埋藏的都是悲剧性*的激潮。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
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明确延续着这种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见到的强烈悲剧意识的,便是朱耷。他具
体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已亡的大明皇室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
渭多了一个更寥廓的层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沦,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
怪石来张罗出一个个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
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而是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换人心,以丑
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的,但它们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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