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61)

2025-10-10 评论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

“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

“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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