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8)

2025-10-10 评论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缏。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扎基础。

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气氤瘟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坦腹相向。去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穿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wWw.tianyashuku.com,”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种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到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辨,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嘻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唉,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傅,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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