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短篇小说集(114)

2025-10-10 评论


「契咖茹哟!契咖茹哟!(搞错了哟!)」那青年在叫喊。

司机也下去了,帮着打他。

大概此地民风强悍。一样是中国人,在香港我曾经看见一个车掌跟着一个白坐电车的人下去,一把拉住他的西装领带,代替从前的辫子,打架的时候第一先揪的。但是那不过是推推搡搡辱骂恫吓,不是真动武。这次我从台湾再去香港,有个公车车掌被抓进警察局,因为有个女人指控他用车票打孔机打她。──他们向来总是把那件沉重的铁器临空扳得轧轧响,提醒大家买票。──那也还不是对打。香港这一点是与大陆一致的,至少是提倡「武斗」前的大陆。

这台湾司机与车掌终于放了那青年,回到车上来。

「他们说这人老是不买票,总是在这儿跳下去,」我的青年朋友把他们的闽南话译给我听。

挨打的青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他的美军剩余物资的茶褐色衬衫撕破了。公车开走了,开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向它立正敬礼。他不会在日据时代当过兵,年纪不够大,但是那种奇异的敬意只有日本有。

观光客大都就看个教堂,在中国就是庙了。花莲的庙比台北还更家庭风味,神案前倚着一辆单车,花瓶里插着鸡毛掸帚。装置得高高的转播无线电放送着流行音乐。后院红砖阑干砌出工字式空花格子,衬着芭蕉,灯影里偶有一片半片蕉叶碧绿。后面厨房里昏黄的灯下,墙上挂着一串玲珑的竹片锁链,蒸馒头用的。我不能想像在蒸笼里怎么用,恨不得带回去拿到高级时装公司去推销,用作腰带。纯棉的瑞士花布如果乱红如雨中有一抹竹青,响应竹制衣带,该多新妍可喜!

花莲城隍庙供桌上的暗红漆筊杯像一副猪腰子。浴室的白磁砖墙。殿前方柱与神座也是白磁砖。横挡在袖案前的一张褪色泥金雕花木板却像是古物中的精品。又有一对水泥方柱上刻着红字对联。忽然一抬头看见黑洞洞的天上半轮凉月──原来已经站在个小院子里。南中国的建筑就是这样紧凑曲折,与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月下的别院,不禁使人想起无数的庵堂相会的故事。

(二)

此地的庙跟台北一样,供香客插烛的高脚蜡台上都没装铁签──那一定是近代才有的。台湾还是古风,山字架的下截补换了新木,更显出上半的黯黑旧白木棍棒的古拙。有的庙就在木架上架只小藤箩,想必箩中可以站满蜡烛──一只都没有,但是揣度木架的部位与高矮,不会不是烛台。因陋就简,还是当初移民的刻苦的遗风。

还有一个特点是神像都坐在神龛外,绣幔前面。乍看有点看不惯,太没掩蔽,仿佛丧失了几分神秘庄严。想来是神像常出巡,抬出抬进,天气又热,挥汗出力搬扛的人挨挨擦擦,会污损丝绸帐幔。我看见过一张照片上,庙门外挤满了人,一个穿白汗背心的中年男子笑着横抱着个长须神像,脸上的神情亲切,而仿佛不当桩事,并不肃然。此地的神似乎更接近人间,人比在老家更需要神,不但背乡离井,同荒械斗「出草」也都还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其间又还经过五十年异族的统治,只有宗教是还是许可的。这里的人在时间空间上都是边疆居民,所以有点西部片作风。我想起公共汽车旁的打斗。

花莲风化区的庙,荷叶边拜垫上镶着彩色补钉图案,格外女性化些。有一只破了的,垫在个大缸底下。高僧坐化也是在缸中火葬的,但是这里的缸大概是较日常的用途。缸上没有木盖,也许还是装自来水前的水缸。香案前横幅浮雕板上嵌满碎珊瑚枝或是海滩石子作背景。日光灯的青光下,绣花神幔上包着的一层玻璃纸闪闪发光。想必因为天气潮湿,怕丝绸腐烂。

夜间没有香客,当然是她们正忙的时候。殿外大声播送爵士乐,更觉冷冷清清。廊下一群庙祝高坐在一个小平台上,半躺在藤椅上翘着脚喝茶谈天。殿侧堆着锣鼓乐器,有一面大鼓上写着「特级」二字。

附近街上一座简陋的三层楼木屋,看上去是新造的,独门独户站在一小块空地上,门口挂着「甲种妓女户」门牌。窗内灯光雪亮,在放送摇滚乐。靠桥直挺挺两只木椅,此外一无所有。两个年青的女人穿着短旗袍,长头发披在背上,仿佛都是大眼睛高个子高胸脯,足有国际标准,与一个男子在跳摇滚舞。男子近中年了,胖胖的,小眼睛,有点猪相,拱着鼻子,而面貌十分平凡,穿着米色拉链夹克,随和地舒手舒脚,至多可以说跟得上。但是此地明明不是舞校,也许是他们自己人闲着没事做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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