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美提着食盒来旅馆给他们送吃的,张爱玲谢她"这样一路帮着兰成"!范秀美被张爱玲一谢,成了外人,也只能微笑答应。正是元宵节前后,乡镇小街上到处是灯笼黄色的暖暖的光点。三个人漫无目地在街上走,家家户户门口插着香,张爱玲皱着鼻尖凑近去闻,胡兰成看着她,心神都不肯稍微移开,满脸的赞叹,范秀美也能安然自在。
夜深了回小旅馆,张爱玲和胡兰成脸脸相对,在床上侧卧相望。两人也无话,张爱玲总是不时开出一朵笑靥。胡兰成望着望着,就迸出一句:"我不能留!我得走!万一夜里查房"张爱玲点头,但两人还是这样躺着,舍不得动。胡兰成央求张爱玲说:"你再说一个故事!我听完就走!"张爱玲笑着点点头,但她紧抿着嘴,哪里肯说?所以两人还是这样静静躺着。
胡兰成再想见到范秀美,心头脸上都多一层愧色。他探张爱玲的口风,问她几时回上海。张爱玲深怕他希望她走,然而他终究没有这样说,只是向范秀美抱怨肚子疼。范秀美问他怎么疼法,叮嘱他吃过午饭要喝杯热茶。只是简单几句话,听在旁边的张爱玲心里,却别有一种滋味。胡兰成也很敏感,知道自己说话造次,反将张爱玲生生隔绝在外了。
窗外簌簌下着雨,三个人窝在小旅馆出不去。张爱玲一枝笔在纸上勾着,与范秀美、胡兰成讲话,她见了范秀美的样子,忍不住要画,眼睛朝范秀美望着望着,又望向胡兰成,竟生出惆怅。手也停停走走,一张脸只画了一半,就仿佛无以为继了。胡兰成送走范秀美,过来看着那半张脸问:"刚才怎么又不画了?"
张爱玲起初沉默,终于忍不住委屈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我好惊讶,心里一阵难受,再也画不下去了!但你还只管问我怎么不画啦!"她凄怨的眼色,胡兰成明明看到,然而无力安慰。 霏霏细雨连绵,青灰色的石板小巷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胡兰成和张爱玲走在这曲曲折折的小巷弄里,看不到晴朗的可能。两人共撑一把伞,却没有心思遮蔽自己或对方,各湿了半边。张爱玲默默地走,听着胡兰成的话,寻思自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胡兰成再心虚,也是振振有词:"我这出逃以来一直都是别人来照顾!都不是亲人,又都待我像亲人,但我又不能像对青芸,对你这样放了心去撒泼赖蛮!只觉得处处是抱歉不安。范先生总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还才来相遇,但我又不喜欢世缘是这样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鸟来栖树梢一样,怎么会成债务关系?"
张爱玲轻声地应答一句,对胡兰成都是掷地有声的警句:"但苏轼还有一句'捡尽寒枝不肯栖'呢!"
胡兰成当下默然,知道张爱玲这是在反诘他对感情的态度。张爱玲既然点了题,她必须接续:"斯先生说,小周被抓了,说你要出来投案救她!"胡兰成沉默了一下说:"但我也还没有魄力走到这一步!"他没有否认,这样来回答,张爱玲惟是心头扎一针般刺痛。
胡兰成愤然说:"她是受我连累才被抓!她只是医院一个看护,每天都在那里救人命,干汉奸个什么事?我凑到钱还得想办法去把她弄出来!"
一针之后还有一针,张爱玲望着漫漫细雨,真是绝望了又绝望,说道:"你这样为她,命也要舍!我只好请你在我跟她之间做个选择了!这样,你不两难,也少一个人受苦!"
胡兰成微微感到震慑,他看着张爱玲,几乎要被她这一逼问给困住了,但他也还镇定,赌气说:"我不选!我没有可选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间只有惜忍,没有拣选!小周被抓我心急如焚,但我也还沉住了气,要是你被抓,我怕现在也已经跟周佛海他们蹲在一道了!"
张爱玲的态度里流露出她的倔强与执拗,说道:"你这话宽解不了我!小周若是性命交关,你还是要去的!我在上海风里浪里都不担惊我自己了,现在担惊你不算,还可笑到要去担惊武汉!我没有办法这样!"
胡兰成一心认定张爱玲会明白,便无所顾忌地说:"你总相信我,我头脑还不糊涂,不会去冒无意义的险!但你要我当你面说,我舍了小周,我说不出,也做不到!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情爱都还在这之后!更何况,你在我这里还有比君子知交,比情爱更深的所在,你要问,只能说是天上地下无有可比,我还怎么挑拣?我选,我是委屈你,我也对不起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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