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说:「那就是上次,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让他当场问我些话,了解情况。」
「唔。」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吸着,仰着脸眯着眼睛望着那烟雾。「你没去?」她可以猜想到申凯去请吃饭一定是在一个僻静地点的公寓里,他占有好几处这样的房子,随时可以去休息,地址向不公开的。把黄绢约了去吃饭,那位李同志当然不会出现──如果实有其人的话。
「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黄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他──他也许是有点不高兴,说李同志很忙,得要先问过他。」
「这还不明白么?」戈珊纵声笑了起来。「你一直跟他不即不离的,到了要紧关头又这样弩扭,当然他认为症结是在刘荃身上,只要刘荃活着一天,总不能称心。」
黄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的,」她终于执拗地说:「在这三反的时候,凭他是谁,总得有点顾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见你这人,会一点都不觉得──我真不相信!」
黄绢苍白着脸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视着。她哭得连嘴唇都红肿起来了。戈珊看了一眼,心里想凭她这副相貌,也不见得是什么绝色,老申倒真为她着了迷,这样小题大作起来。当然申凯夫喜欢年轻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介绍她去见他,本来也就是这意思:「一石杀二鸟,」牺牲了这女孩子,又救了刘荃。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刘荃的性命。她一方面对自己生气,看见那黄绢,更觉得可气,终于把满腔怨愤都移植到她身上。
「也许他不过是恐吓,」黄绢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样一件小事,他不会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说。
黄绢啜泣起来了。「我是真没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没想到,假没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刘荃,」戈珊吐出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心里也感到了某种满足。 一间屋子里挤了二三十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席地坐着。今天晚上九点钟就关了电灯。
外面马路上响着汽车喇叭,自远而近,又渐渐远去。车灯的白光倏忽地照到这黑暗的房间里来,窗上铁栅的黑影沉重的棍棒落在人身上。
狱室里装着一个播音器,在墙的高处。播音器里突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然后有一个低沉的喉音开始说话了:「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悄悄地,声音放得极低,但是带着很重的呼吸的声息。
隔有两三分钟的沉默。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又轻声重复着。一遍遍地说了七八遍,终于停止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身体挨着身体。偶尔听见那垢僵硬腻的棉衣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有人变换坐的姿势,腿骨格格作声。有人抑制不住他的咳嗽,秽恶的干燥的热风一阵阵在别人面部掠过。
半小时后,有一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沙沙地搔着身上被蚤子咬了的地方。但是房门底下忽然出现了一线黄光,那沙沙声立刻冻结住了。
门外有人开了锁,房门一打开,就有一只手电筒的光射了进来,在人堆里扫来扫去。大家张开盲人的眼睛,木然地让那白光在他们脸上抚摸着。
电筒拨过来照到刘荃脸上。那粗而白的光柱一触到脸上,立刻使人浑身麻木,心也停止了跳动。然后那道白光又旋了开去,落在屋偶一只铅桶旁边坐着的一个人身上。
「姚雪帆!站起来!」门口有两个人大声叫着,随即从人堆里跨了进去,把他拖了出去。
房门又锁上了。一队杂沓的皮鞋声,拥到别的房间里去了。
大约陆续叫了好几个人出去。大家侧耳听着。在一阵沉寂之后,突然在房屋的另一部发出了几声-声。
太像舞台的音响效果了,刘荃心里想。但是身当其境的人,即使看穿了这是戏剧化的神经攻势,也无法摆脱那恐怖之感,正像一个人在噩梦中有时候心里也很明白,明知道是一个梦,但是仍旧恐怖万分。
半小时后,忽然灯光大明。
「抗拒坦白的顽固份子已经都枪毙了!」播音器明朗地宣布:「大家赶快坦白!再仔细反省一下,赶快彻底坦白!」
电灯忽然又灭了,重新堕入黑暗世界。如果这是一出戏,那实在是把观众情绪控制得非常紧,不让人透过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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