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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