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篷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wWw.tianyashuku.com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一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僻僻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激地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嘈p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帐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由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线泻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地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紧咬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挨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接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摸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腴腆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得吗?我不怕冷。”
错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约竿子钩,钩着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绘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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