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一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墓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间:“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移锣的,看上去又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颅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呼,志高只觉那是一双联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一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晤?”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胜揍,肚子里又空了c”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拍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喀。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竞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呷,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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