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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