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给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的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fIJ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的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没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生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火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接成扁圆形,再装进培宠,置于炭火上烘培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暖,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的怅惆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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