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48)

2025-10-1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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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来机场迎接他。他穿着白衬衣、粗布裤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现在出口处。看到母亲,放下箱子,轻轻与之拥抱。母亲那年五十五岁,退休在家,开始用蝇头小楷抄写《楞严经》,心平气和,眼目洞明,年轻时的固执剧烈也已经消退。看到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男子,发现他的心性竟从未更改。花花世界游荡一圈回来,却仿佛只是从晚春落花树阴间穿梭而过,拍拍衣襟,没有一丝动容。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也无询问。

    他心里并无任何愧疚,只觉得深深疲倦,仿佛整个人刚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捞起,惊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旧日家里,依旧睡在少年时候的小房间里,硬木板单人床,没有任何改变。接连数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头大睡。有时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门,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亲并不打扰他。只记得他少年时若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接受,用长时间的睡觉来躲避压力。

    漫无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梦见了父亲。在凌晨四五点钟的南方巷子里,跟随前方的一个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浓重雾霭里渐行渐远,只听到脚步声噔噔,震动蜿蜒狭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边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赶上男子,一边在心里轻轻地说,爸爸,等等我,让我跟上你。却怎么走也走不近。只有两旁的玉兰树,大朵钝重的白花,受惊坠落,扑扑打在树下的泥地里。

    他从未被父亲带领着一起去游泳、钓鱼、运动、看电影,诸如此类,无法获得一个男子该如何刚烈起伏生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后才摸索学习。他的成长,注定缺席另一个男子的印证和承认。而他早已不记得那个男子的五官。完全想不起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或从来没有在梦里再见到过这个男子。

    他从未思念过这个男子。他是他内心一块塌下去的阴影,没有填补,没有痊愈。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现,依旧在距离之外。他也从无有过怨怼,早已认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梦中,内心依旧怅惘。没有人指导和认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须自控,一如从前,由自己带领自己。     老房子住了多年,已经太过陈旧。他说服母亲,用结束公司之后剩余的存款在月湖边置下一处面积宽敞的房子。搬离了居住多年的旧居。依旧是一楼的房子,带着小花园,可以让母亲在花园里种植花、蔬菜和果树。打开窗可看到整片树丛围绕的恬静湖面,秋日艳阳高照,岸边的桂花树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花朵,隐藏在油亮的绿叶之下。空气中终日飘浮着沉醉的香气。

    十八岁带着固执的离弃之心北去求学,曾暗自发誓不再回到故地,壮阔雄心期望路途一去不复返。却不想毕业、结婚、创业、离职、离婚,一大圈兜转变故之后,还是回来休憩隐居。之前的生活,完全忽略这些细微的闲情逸致。能够重新拥有这种生活方式,恍若时间倒流,格外珍惜。

    湖边的老式宅院都还保留着原样。逼仄的街边小店有蟹壳黄小烧饼刚刚烤好,热烫地裹在纸片中,一块硬币一个。肚子里塌实暖和,心里似没有丝毫牵挂亏欠。有时去湖边垂钓。周三去周巷的古玩市场走走逛逛,收集一些古旧家具和瓷器。重新开始阅读《史记》和《论语》。陪母亲去菜场买菜,与她一起坐在板凳上剥毛豆,看天边落霞渐渐消退。一起侍弄小花园里新栽的茉莉和栀子。

    他的母亲一生都喜欢芳香凛冽的白花。花园里栽了玉兰,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之间绽放大朵白色而孤立的花。厚实花瓣在阳光下,可见到如同绢纱薄翼般丝丝缕缕的经络。芳香扑鼻。如果在夜色中远望,就像悬挂在月光中的白纸灯笼。他的母亲不以花为骄矜,经常在旺盛花期,信手折下大枝鲜花送给邻居。只愿以平常心相待。

    他收到她从拉萨寄过来的信件。她已经随着杂志制作小组进入大峡谷。善生:

    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围绕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若要抵达,必须通过长满树木的崎岖山路,穿越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属雅鲁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带。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却超过四千米,北边还有南迦巴瓦峰。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护网,保全它的神秘和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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