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2
他把她抱出了医院。在车上她从癫狂状态中清醒。哭泣和叫嚎耗费太多体力,整个人虚软无力。眼睛红肿,嗓子嘶哑,不能说话。他带她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看书,关闭着房门。他们悄悄经过客厅,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她不敢与他母亲打招呼。她知道他的母亲一直不喜欢她,因此在他母亲面前总是自卑,不自觉就选择躲避。
她在他房间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饿了。善生。请不要开灯。他们都没有吃过晚饭。他起身走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有母亲放着的两碗香菇鸡汤面,倒扣着碗盖保温,想来是已经知道他与她去了医院的消息,做好面条特意等着他们回来吃。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已经对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子有所怜悯,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进房间,把面条给她。她在昏暗阴影中,大口吃完。她的确是饿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最终还是学会了自保,食物能够抵挡内心痛楚。她的神情已经冷静下来。
对不起,善生。她镇定地开口。我总是让你为难。其实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任何恨意。在医院里,只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沦陷于卑微苦难的青春,无能为力,内心有怜悯。我与他彼时不过是一对无能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才能尝试鼓足勇气,替对方设身处地,并理解他。这样才能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一点修复和建设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 我知道。内河。我知道你的困难。他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艰涩的应对。应对这沉痛而真实的坦白。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话。他说,某天,我们如果有翅膀,得以飞过世间的上空,只为俯视它们如何被摧毁成灰。他说,你原本就不属于它。你来到这里过路,不符合它的规则。你带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着你走。半途摔折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老了……我记得的都是一些细微的事,那些剩余下来的温热灰烬。有些回忆要竭力记得,有些回忆要快速遗忘。我们最后所得的全部还给了时间。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说过的一切语言。他带给我的事,不管是趋向我,还是离弃我,都是真实的感情。感情正因为真实而软弱矛盾,带着罪恶,需要时间做最终审判。
我为他在青冈住了一年多,没有考入大学,被迫背井离乡。而这所有的事情,现在看来,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经决定遗忘他,只在心里留下一份感激。给过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们。这么多年,在外面东走西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记他。他不但老了,已经死了。我将来也会死。
这是多么虚无的一件事情。善生。我们的挣扎意义何在。
她躺下来开始入睡。说了太多的话,觉得困倦。衣服未脱,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个下午。他坐在床边椅子上,也不做什么事,只是看着窗边暮色黯淡,渐渐被浓郁清凉的夜色包裹。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他依旧没有开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过来。轻轻说,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的面前。他说,我离婚了。内河。两个孩子跟着荷年走。我辞掉了工作。
她点头,并不觉得惊诧。说,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我们也许是相似的。因为独立而强大的精神系统,所以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虑到身边其他人的感受。其实是在伤害他们。我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婚姻,也不想轻易再做尝试。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为孤独。你还会再次结婚。
她坐起来梳头。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顺,编成麻花辫子,一边说,我有好几次梦见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节时吃一种糕点,叫青团。是糯米磨成粉做的团子,用植物叶子汁液上的绿色。大年初一吃汤团,也是糯米粉做的,用猪油白糖芝麻做馅子,非常甜。还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从小吃这样的食物长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时候,想吃一碗热烫甜糯的豆沙圆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里舒适温暖的感觉。但是离开家乡之后,很难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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