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107)

2025-10-10 评论


    “娃娃要上学了,得交学费哩!”老五说,“我领着俩孙子,摘了点酸枣,蒸过,搓下皮,晒干了。儿子不来卖,媳妇更不来,嫌丢人现眼!我老了,脸皮厚了,不怕人笑话。”

    黄建国听着,实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汉的一句话。

    麻天寿却叫起来:“那怕啥?听说枣仁在广州是缺门货,出口哩!怎么样?生意发财吧?”

    老五说:“爷孙俩忙了半月,到今日卖了不上十块钱。哪比得你卖油糕的手艺。”

    “我捏面蛋儿算啥手艺,能挣几个钱嘛!”麻天寿说,“听说你南塬大队几个干部,雇汽车往青海贩苹果,来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块!那叫啥挣头?老五,你也该入一股,何必摘酸枣子呢!”

    “咱笨头笨脑……”老五笑了。

    “你养上两头奶牛,也是好事。”麻天寿给老五热心地介绍起生财之道来,“俺村的麻天虎,养了两头奶牛,给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属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块!”

    “咱旱塬上,旱得草都干死了……”老汉摇头。

    “那,你就只有摘酸枣了。”麻天寿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

    黄建国听不下去麻天寿对一个穷困老人的耍笑,却又不知讲什么好。麻天寿却一侧脸,高声又拉起买卖来:“曹支书,这儿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门。黄建国讨厌听这个调门,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寿的戏谑,就拉着老汉的胳膊,走出帐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蹲了下来。

    “老黄,听说你要走了?”

    黄建国没有作声。自从他作了“瞎指挥”的检讨以后这段时间里,总有传说他将调走的嘈嘈议论。一个干部在某个地方混不下去了,群众就估计他快要调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说,“咱河东这条件,有啥办法?你在河东多年,费了心,出了力,也不顶啥。”

    黄建国听着老汉很友好的送别词,心里反倒更灰了,老人对他连一丝留恋的意思也没有。

    “队里情况怎样?”黄建国习惯地问。

    “还是老样儿。”

    “今年夏粮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长得咋样?”

    “不咋样。”

    “大队干部是不是到青海贩苹果?”

    刘老五闭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叹口气说:“队里没人管。有木匠手艺的人割家具卖。年轻人骑自行车贩菜卖瓜,生产没人管了……”

    黄建国心里冒起一股怒气,这怎么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离任,又何必呢?

    刘老五说:“人家河西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儿今年结婚到河西姚村,一个劳动日值一块八,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成千块。前几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样穷,三毛。听说人家把土地划给小组,分组包干,把懒人的屁股给缝了!队里办了砖厂、加工厂,还种药……政策是一样政策,咱河东咋不实行呢?”

    黄建国能说什么呢?

    “咱们要是能挣上一块钱的劳动日,保准没人出门。咱南塬队里养不住人喀!”

    老五老汉没有任何贬低黄建国的企图。他是作为一个穷困无着者自然地、几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对于富足日子的羡慕罢了。愈是这样,才使他的父母官黄建国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没有勇气再问老五更多的事。短暂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寿的油腔滑调又响起来: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书和队长是啥派势?两人吃了三十个油糕,哈,拿油糕往饱里吃!”

    黄建国侧过头朝桌子那边一瞧,哦,被麻天寿呼为支书和队长的食客,正是他在严副书记房里碰见的河西公社那两位来访者。他们面前放着一堆油糕,畅快地吃着,一派腰硬气粗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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