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129)

2025-10-10 评论


    走上一道坡梁,在沟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烟袅袅升起,那儿有一孔窑洞。三人相对一看,加快了脚步。

    老安和两个组员走进窑洞,看见脚地铺着一窝麦秸,胡乱堆着一疙瘩棉花套子。三个大块礓石上支着一口小铁锅,烧过的柴灰一直铺到窑洞口。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跪在地上,对着小铁锅下的火堆,吹着火,洞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柴,三个人同时咳嗽起来。

    那个人从锅下抬起头来,烟火熏得满脸油腻,抹着一道一道烟灰,只是那一双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扑闪着灵光。他从地上站起来,看见这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吓得瑟瑟抖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狐疑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来人。

    老安笑着,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尤喜明。”声音也有点颤抖。

    “啥成份?”老安更加和气地问。

    “贫贫儿的贫农哇!”尤喜明带着感情回答。

    “你在这儿住了几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叹一口气。

    “大小队干部没有人过问你吗?”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说。

    尤喜明眼里转过一缕亮光,摆出一副难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谁管咱嘛!”

    “你怎么弄成这光景?”老安十分动情地问,“你说说你的身世,让俺们受受教育。”

    “唉!一言难尽!”尤喜明流下泪来,“我少年丧父母,地主尤葫芦霸占了我的地,国民党几次拉我当壮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妇可跟咱离了婚,干部尽欺侮咱……”

    这无疑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了,老安和两个组员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沉重得很,他压抑着感情,感慨地说:“看吧!在社会主义的尤家大队,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的是猿人一样的生活。”

    小马气愤地说:“当权派尤志茂,新房旧房四大间。对比太强烈了!”

    小郭感触更深:“农村阶级分化,想不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窑里的柴烟散去了,明亮起来,老安揭开小铁锅,正煮着半锅包谷掺子。窑里仅有的一只小瓷瓮里,装着半瓮包谷,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反过身来,对两个青年组员说:“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给尤喜明弄些粮食!”说着,庄重地解开裤带,把套在外面的一条裤子脱下来,送到尤喜明手里,蓬蓬泪花,颤颤声音:“把你那条破裤子换了……阶级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声哭了,“扑通”跪倒在地,紧紧抓住安同志皮肤细腻的双手,泣不成声:“你们……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来!快!”老安双手把尤喜明拉起来,坐到麦草上,“你有苦,就诉说吧……”

    “天不灭尤”

    一直把工作组三位同志送到沟底,再送到尤家村东头的村口,尤喜明被六只手一齐挡住,才难舍难分地停住脚。看着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里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转过头,顺沟走上来,回到被安组长称为原始人穴居的窑洞。

    “天不灭尤!”

    站在洞门口,他几乎脱口喊出从心底层涌出的这一句感叹来。

    “哈呀!我以为今生永世出不了东沟呢!”尤喜明欣喜难抑,想到工作组要他明天上台揭发控诉尤志茂,他的心里失掉了平衡,总是稳不住,总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说话了!嗬呀……”

    他突然明显地感觉到窑洞太窄小了,进洞出洞要低头弯腰。奇怪,从腰际到脖颈,似乎插进去一根硬棍,头低不下去,腰也弯不下去。窑洞里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窑洞外面的小坪场上,眼底的东沟,似乎一下子也变得丑陋而又窄狭,难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躯了!

    明天要开尤家村运动以来的第一场群众大会,斗争党支书尤志茂,尤喜明第一个发言,控诉,老安说是“打头一炮”!轰开局面!怎么讲呢?老安对他抱着多大的热情和希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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