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是暂时的。第二天,当王育才坐在桑树镇民事法庭里向赵法官申诉一条一条离婚理由的当儿,他父亲王子杰老汉正站在民事法庭大门口的街道上向赶集上街的男女揭露儿子离婚的内幕,针锋相对。王育才真诚地列出好几条足以说明他和秋蝉没有感情因而是不道德的婚姻的理由,赵法官冷静地甚至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既然没有丝毫的感情,那么三个孩子是怎样出来的?”一句话问得王育才张口结舌,虚汗交流。与此情此景形成强烈对比的王子杰老汉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他慷慨陈词,言真意切,一件件一桩桩历数自己在前多年顶着黑斑头的困难日月里,王育才的龟孙相可怜样儿,秋蝉怎么来到这个家,怎么贤慧,怎么勤俭,根本不多嫌这个倒霉的家庭,一下子把听他演说的男女感动了,一齐骂王育才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王子杰老汉得到众人的呼应,更加来劲地斥责儿子的背叛行为,骂儿子是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畜牲,是豺狼是混蛋是陈世美是杂种。人们纷纷议论,像王育才那样的儿子如今并不少见而像王子杰这样知情仗义的老子倒是少有的。消息从桑树镇反馈回龟渡王,子杰老汉的威望空前高涨。
王益民听到这一切时很平静。他是教育主任经常读书看报,一知半解当今社会潮流总的趋向是有利于玉育才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然而乡村人依然敬佩王子杰这种重情义的侠贤心肠。他无法确定自己站在哪一边去反对另一边,只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只好任其自然发展。
王子杰老汉时常来找他,不断把这桩离婚案的进展情况汇报给他。“法官判了不准离。”王子杰得胜似的告诉他,“看那狗日的还要咋样?”过了半年,王子杰又神色紧张地说:“益民,那狗日的又告到法院了。”随之又大惑不解地问:“头回告了判下不准离就完了嘛,怎么还容得再告?没完没了了?”他显然不懂得关于离婚法律的特殊规定。过了半年老汉又得意地说:“再告也是白告,赵法官还是判下个不准离婚。狗日的爱告尽管告,赵法官是个好法官,再告一百次也是白告。”这场离婚官司便旷日持久旷年持久地拖延下来,以至王子杰老汉自己也磨得发不起火来。对王益民报告案件进展时的口吻也像说别人的闲话一样:“又告了……爱告告去!”
王益民甚至同情起王育才来。当离婚事件发生时他同情秋蝉是自然的事。现在他依然同情秋蝉也同情王育才。秋蝉虽然得到阿公阿婆的诚心相待全力袒护,毕竟代替不了丈夫。育才和吕红虽然感情呼应仍然摆脱不了偷偷摸摸的被动局面,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好梦难圆。王益民的同情心产生不久,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冲淡了,这就是吕红丈夫的来访。
吕红的丈夫是个工人,他给王益民第一眼的印象正与他的职业完全吻合。他很率直,衣服穿着很随便,上衣是一件新潮夹克,肩上和臂上以及胸部附加了许多带儿和扣儿,衬衣的领子在脖子里窝迭着。人长得粗壮,一颗硕大的头。他开宗明义说:“我来找你是听说你既与王育才交好也认识吕红,希望你劝一劝王育才也劝一劝吕红。”他声明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婚并不是离了吕红就再找不到媳妇,完全是咽不下这口气,王育才太欺侮人了。他警告说他的工友哥儿们早已不能忍受暴发户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要砸断暴发户王育才的狗腿,要把王育才的眼珠挖出来当泡儿踩,只是因为他觉得为了一个吕红臭婊子犯不着让哥儿们受牵连吃官司。
自称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向王益民诉叙了他和吕红成亲的经过。那时候他在省建筑三公司当工人,有三个和他同时进厂的女工追求他,只是因为全是外省籍而遭到父亲反对。父母坚决要给他找一个本乡本上的媳妇,最不行也得是个陕西人,于是吕红大得父母的欢心。他也承认他父母喜欢吕红,见了一面就喜欢上了。他不知道吕红曾经与王育才有过恋爱史,后来知道了也宽容了她。问题在于已经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了,吕红仍然旧情萌发,把他闪到半路地里真是哭笑两难。他让王益民给王育才捎话过去,暴发户王育才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是没有好下场的。
王益民又为王育才深深地担心了。他整日提心吊胆,似乎随时都可能飞来一个王育才被打残的恶讯,他想提醒他警告他又见不着王育才。他又一次找到古都饭店二楼十九号,房子早已换主儿,再也打听不到王育才的下落了。他仍然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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