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162)

2025-10-10 评论


    “冯家门里出了你这个圣人!”二爸一见豹子要走,忽地跳起来,变了脸,“刚一上任,先在我头上开刀,真有本事!”

    豹子有点始料不及,一看二爸闹事的架势,一下懵了。他解释说:“二爸,你看,猪场、磨房、菜园,都要搞包产,咋能是对你开刀?”

    “我早知道,有人气不平!”二爸喊说,“我不想受你的奖,也不想受你的罚!谁想在我头上拧螺丝,看把他的手窝了去!”

    “没有人想整人。”豹子说,“你不管鱼池,没人强迫你。大田生产也要实行成本核算责任制。不操心,不出力的工分是不好挣了——”

    “我不挣你那工分!”二爸声粗气壮,“我离了那几个烂工分,照样穿皮袄,抽卷烟,吃饭!”

    豹子憋得耳朵都要炸了。二爸这种以富压贫的欺人的口气,太残火了!想到自己刚上任,万事开头难,一气之下吵起来,会叫众人笑话的。势利而尖刻的二爸顾什么呢?

    “那好!我另找人。”豹子说着,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其实,你平心静气想想,包产以后,队里能增加收入,你也能增加收入。你再想想,到明天晌午开社员会之前,你要是愿意,还能成……”

    豹子说罢,扯开腿走了,背后传来二爸尖酸的嘲弄侄子的声音。

    经过不知多少回修修补补,村东头的这座“善庄庙”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古老的琉璃筒瓦中,掺杂着机械压制烘烧的红色机瓦,几根粗电线从山墙上穿壁而进,门里传出箩筐有节奏的呱嗒声。

    豹子走到门口,管电磨的磨工冯得宽,正把一斗加工着的麦子倒进去。豹子摇摇手,冯得宽点点头,把磨口的螺丝拧紧,就从磨台上跳下来。俩人走到一棵桑树下,电磨的声响不再震耳了。

    看着得宽不住地扑闪着大眼,豹子开门见山提出关于电磨管理的意见,免得这个老诚人费心疑猜:“得宽哥,咱们今年想对电磨的管理变个法程。”

    “嗯!”得宽紧盯着他。那意思准是:怎么变呢?有利于他挣工分吗?眼神严肃极了。

    “按实际加工粮食的数字计工。”豹子说,“磨多少斤一工分,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问题不大,队里不会亏待我。”实诚人很豁达,随后问:“白天黑夜磨下的都算数吗?”

    “都算。”豹子很干脆,“那都是你劳动应得的。”

    “那要是没人磨面时,我到队里上工行不?”

    “欢迎。”

    “好!”老诚人脸上露出开心的喜悦之情,“我欢迎队上这办法。”

    “那就这样了。”豹子说完,站起身。

    “不要着急走哇兄弟!”得宽拉住豹子的衣袖,有点为难地开了口,“豹子兄弟,让俺锁锁他妈管电磨,行不?”

    豹子没料到,一点也没料到,得宽会提出让他婆娘管电磨的事,不好开口。

    “她跟我这几年学会了,管起来没麻达!”得宽说,“我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就是她代我磨面。”

    豹子忽然想:让得宽嫂子管电磨,倒是把得宽这个硬扎劳力解放出来了。出去了两个副业组,男劳力,特别是中年男劳力显得缺了,正好呀!在他高兴地这样盘算的当儿,老诚人却以为豹子不肯答应,诚恳地解释着让女人替他管磨子的原因:

    “好我的兄弟哩!我上有二老,七十多了;下有三个娃娃,正上学;都靠我跟你嫂子下苦哩!每年的工分也倒不少,日子过得稀汤烂,工分不值钱嘛!说句丢脸话,两个老人,连一副寿材都没备下,万一……唉!娃娃上学,看见人家娃穿着塑料凉鞋,回家向我要,两三块钱的事,咱给娃买不起,还打娃屁股……”

    老诚人眼里有泪花花在渗出来,声音发颤了,耿直而又热心肠的边防军的机枪班长——新任队长冯豹子,不敢看这位同辈老哥困顿愧疚的眼睛,也不忍心看他那强壮的体魄因伤心而颤动。此刻,年轻的队长把自己复员回来未婚妻变心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有对中年长兄的同情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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