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三盯着亲家,眼睛在问:你有什么事?
“你忙我也忙,咱直说。”亲家豁达地说,“你台阶上那两根木头,当下不用的话,先借我!”
“那是给田娃结婚割家具的……”三婶忙插话。
“放心!亲家母,不挡你的大事!”亲家说,“顶多半个月,我给你还来。”
“你借木头做啥?这急!”方老三说。
“净惹得闲麻达!”亲家自怨自艾说,“咱建文的一个朋友盖房,酒都做熟了,不得破土,说差门窗料!”
“弄这号没把握的事!”方老三说,“庄稼人盖房,容易的?木料不齐,做酒做啥?”
“嗨!”亲家说,“人家托咱建文在山里买的,车在山里耍麻达!咱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要不,我给他劳神干屁呢!”
“噢!那成嘛!”方老三听说是自己女婿应下别人的事,松了口。
三婶暗暗瞪了老汉一眼,转过脸去。
聪明的亲家嘻嘻笑着:“亲家母,你放心!顶多半月,建文从山里回来,没一点点含糊!”
于是,两亲家一齐动手,把两根原木挪上架子车。
亲家也不再坐,扶着木头,推着车子走了。
老伴重新拾起黄帆布挎包,套在老汉肩头。
“这……不合适……”老三仍然迟疑不决。
“合适!刚合适!”老伴说着,把老汉推出门,“没见过你这号死吭吭!”
半后响,方老三从城关公社回到方村。老远,就瞧见老伴朝西头路上瞅,她大概等得急了。
进了门,他把腾得空空的帆布包儿交到老伴手里的时候,老伴的神色是满意的。
他坐下端碗吃饭。
“见林书记没?”老伴问。
“没。”老三答,“人不在家!”
“那你人……”
“我跟他女人说咧,叫她给林书记带个话。”
“人家话咋说?”
“说是‘能成’!”方老三说,“那女人待人腻腻儿。”
“那咱现在咋办?等着林书记回话?”
“等着!”
大约等了十天,即没见林书记的面,也没见捎什么话来,三婶坐不住了。
凑巧,支部在广播上通知,全体党员和干部今天到公社开会。三婶再三叮嘱老汉,顺便问问林书记……
公社院子里,撑放着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膜儿缠裹着梁架的自行车。落光了叶子的泡桐树下,坐着全社几百名男女党员和干部,静静地听公社最高领导人林书记给他们作报告。
方老三坐在人窝里,两肘搭在膝盖上,盯着讲台上林书记的脸,专心听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林书记讲话讲得好!清晰,通俗,不紧不慢,那宽大的脑门里装得多少本事!方老三想,面对着这样一张严肃的面孔,提出个人的需要和照顾是多么令人难为情啊!林书记讲的是,要打击贪污盗窃和投机倒把。老汉从心里往外舒服,觉得解气:胡整的家伙终不得好报!
看着青年男女们哗哗哗流水般一页又一页翻笔记本,他才觉得自己这双手在这样的场合里是十分笨拙的,这是这位合作化时期的老党员今生里最感到遗憾的事。不要紧!写不了用耳朵听!听不懂某些专用词听意思!穿着四个兜人民装的林书记讲得热了,解开脖子上的头一个纽扣,例举着什么地方的贪污分子许多吓人的数目字,方老三震惊,激愤,胸脯里一攻一攻。
林书记又讲起了党纪党风,说许多地方发生了行贿受贿的事。他用农村人的话解释说:“贿赂,就是‘塞黑食’!也叫‘黑拐’!”
会场里,逗起一片笑声。方老三觉得,庄稼人这句粗俗话一经从林书记嘴里说出,更添了几分令人发笑的味道。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似乎有点心虚。想到那天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向林书记女人叙说困难,提出要求的样子,太龌龊了!想到那女人板平脸上的腻色……唉!那叫做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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