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187)

2025-10-10 评论


    “同志们,我们罗村的内伤不轻!我想,做过错事的人会慢慢接受教训的,我们挨过整的人把心思放远点,不要把这种仇气,再传到咱们后代的心里去!”

    “罗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们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将来给后辈交班的时候,不光交给一个富足的罗村,更该交给他们一个团结的罗村……”

    办公室门里门外,屏声静气,好多人,干部和社员,男人和女人,眼里蓬着泪花,那晶莹的热泪下,透着希望,透着信任……

    1979.5小寨

    女儿今天领着她的对象要到家里来,这是头一回。刘兰芝把一切收拾停当,就坐下织毛衣,静静地等着。织过多少件毛衣的双手,忽然笨拙了,总是把针戳到岔儿里去。

    楼梯上响起女儿的脚步声。

    门推开了,刘兰芝扬起头,女儿笑着站在门里,把跟在身后的小伙子让进屋。她站起来,迎上前去。

    一眼瞧见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刘兰芝不由一愣,这年轻人和吴康长得多象啊!吴康,那是她在女儿这个年龄的时候,曾经热恋过的情人。

    女儿羞涩地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妈。妈,他是小吴……吴南。”

    “坐!坐!”刘兰芝有点慌乱地让着。唔!姓也一样!怎么回事呢?

    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吴南。把客人礼让到椅子上坐下,递茶的时光,她看见一双多么聪颖的眼睛,那简直就是二十多年来时时在脑际里闪光的吴康的眼睛……不会是幻觉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浓重的陕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陕南,吴康就是下放到陕南山区的。刘兰芝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年轻人来:长条瘦脸——象吴康;宽宽的亮堂堂的前额也象;稍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简直像神了!长长的脖颈根,露出蓝条子土布衬衫的衣领……不错,只有吴康家乡那个县的人,才习惯织这种蓝条子土布……

    刘兰芝第一次看见这种蓝条子土布衬衫,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排过座次之后,她的同桌,一个从关中农村考进省立重点中学的新同学吴康,上身就穿着这样一件浆得显硬的蓝条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长大的裁缝的女儿,总是穿着时兴的服装,看见这样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个尽是城市学生的教室里,这样一件老式衬衫所显示的土气,就特别显眼。她带着嘲笑的口气,问刚刚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桌:“你这衫子,是什么料子做的?”

    周围的同学泛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刘兰芝得意地看着,吴康眼睛里呈现出一缕窘迫的神情。她忽而有点后悔,深怕这个乡村来的野孩子骂出什么不干净的话来。没有,窘迫的神色瞬即从他的眼里消失了,整个长条脸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语气稳重地说;“是‘乡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这个乡下学生以他正直的品质和优秀的成绩,很快获得同学的尊重和信任,刘兰芝才真正后悔了。及至他们三年期满,一同考入大学历史系,她无法隐瞒自己心底的爱慕之情了。

    一个春日的傍晚,校园里的丝丝垂柳下,她对吴康娇嗔地说:“给大婶写信时,让她给我剪件‘乡村呢’衬衫,行不?”

    “蓝条子土布衬衫,你穿?”吴康停住脚,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惊奇地问。

    “我喜欢。看顺眼了,挺好!”她说。

    他脸红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大声憨气地说:“行啊!行啊!‘乡村呢’要几件也不难!”说着,伸手抓住她的双手。她仓皇地逃开了……

    现在,刘兰芝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吴南,神态和穿着,都活象当年的吴康啊。她问他:“家在哪里?”

    “陕南。”

    “陕南不种棉花,也不织布。”她指着吴南的脖子,笑问,“你穿这衬衫……”

    吴南低头笑了。女儿插嘴说:“他老家在关中。他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陕南,落了户。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给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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