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说:“叫上就上嘛!怕啥!”
常克俭噙着烟袋,从人堆里挤过去,和登旺坐在一条木凳上。韩主任告诉他们,下午的会议两个内容,先由他作关于当前运动的动员报告,再由北寨联系实际反击“右倾翻案风”。
韩主任坐到讲桌前,把讲稿摊开在铺着一条花床单的桌子上。王焕文把麦克风挪挪,压压,压到正好对着韩主任的嘴的高度,又提起花皮暖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在韩主任左手旁,这一切做得谨慎,小心,笑容可掬。
韩主任刚开口,突然广播里传出“吱啦”一声尖叫,刺人耳膜。王焕文立即折转身,笑脸变成怒恼的神色,斥责大队电工,“怎搞的?”
吴登旺翻了一眼,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常克俭也瞧见这一令人作呕的细节,他若无其事地抽烟。
韩主任讲起来,手舞足蹈,一会立起,一会坐下。
吴登旺爬在常克俭耳朵上,悄声说:“老哥,我看如今这世事,也跟放鸽鹁一样,看行市哩!这一集灰鸽鹁值钱哩,下一集白鸽鹁又值钱哩!咱们是脱了鞋也赶不上行情!”
常克俭说:“你悄着!你听他讲嘛!有意思哩!”他这样劝吴登旺,再看看韩主任一派大人物给农民讲话的派势,脑子里却也不由地浮现出解放前麻坊镇上的鸽鹁市场来。穿得七长八短的韩家庄的孤儿韩狗娃,鼻尖上吊着清鼻涕,一手压着鸽鹁盖子,一只手塞到别人的袖筒里捏码号。父母死于突发的霍乱,把十五六的少年独独儿抛到人世。那时候没有共产党和共青团组织教育和关心孤儿少年,亲门本族也终究隔着层层儿,渐渐地狗娃在麻坊街的街痞二流子伙里找到了兴趣,把二老留给他的三亩地卖罗!买鸽鹁耍起来罗!……解放后,狗娃回韩家庄参加了土改,好积极啊!积极得简直让纯朴的贫雇农吃惊!工作组能看出他动机上的不纯正,却也同情贫农孤儿的艰难处境,就让狗娃到乡政府当通讯员,改名叫韩克明,后来就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干部。这个人的最大毛病是随风倒,说话没准星儿,当面夸你,背过身砸你,人都知道他有“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这瞎毛病。文化革命时,韩克明在机关里造反了!公社革委会成立时,当上了委员,七四年一反回潮,韩克明当副主任,成为领导人物了。
常克俭想到这些,心里倒觉得吴登旺说的不无道理,这韩主任大概把革命也当耍鸽鹁一样搞哩吧?你看他这阵在台上那神气!
韩主任从大到小,由远及近,终于从全国讲到了北寨和南寨:“在北寨,出现了十件新事,呈现出一派新气象;有人对北寨不服,散布不少奇谈怪论……”
常克俭转回头,对满脸怒气的吴登旺说:“伙计,听着……”
韩主任又说:“有的队不学北寨,就出现资本主义泛滥,社员卖高价粮,大队干部也企图以粮食腐蚀北寨!北寨大队党支部很敏感,及时抓住这个新动向,今天开会,坚决反击……”
常克俭脑子嗡地一声,只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冲上头顶,脸发烧,眼发花,他哆嗦着嘴唇,没说出话,却听见吴登旺骂了一句:“真正无耻!无耻!”他站起来,抽身想走,“你看看,咱想把粮给人家,还得挨人家骂,狗日的连良心都没有!”
常克俭拉住登旺的袖子,强迫他坐下,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甭急,甭躁!看这场戏怎么演吧!”
王焕文很得意,走到麦克风前:“北寨有人吃粮没计划,铺张浪费,弄得缺点粮食,有的队就趁机卖高价。现在由杨长顺揭发批判——”
杨长顺,五十多岁的老实社员,一脸羞愧,低着头,走到讲台上来了。他停在麦克风前,手也没处放了,惴惴不安:“我,不该出去借粮,咱北寨是先进队,我给红旗抹黑……”老汉深深低下头,离开讲桌,在土台一侧,羞得蹲下身去。
王焕文很得意地追问:“你在哪个队借的粮?”
老汉头也不抬:“南寨。”
王焕文瞟一眼常克俭,又和韩主任会意地交替一下眼色,继续追问:“谁家的?到底是买的,换的,还是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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