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老汉想不来,那年为啥要吃大锅饭!大锅里吃光了,关了门,叫社员受了三年罪!刚刚还过阳来,又搞社教,一棍子齐刷刷把书记、队长打下去(尽是从合作化闯出来的好人)换上来一班新人。没干下一年,文化革命开火喽,这些人又被另一帮人撵下台!田坊村人事关系复杂得谁也理不清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咱来福老汉社教从没给人提过啥意见,文化革命胳膊上也没套过红套套儿!他不会说话,更不会咬人,谁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笨佬儿作累赘!这倒好!“咱没朋友,也没敌人!嘹!咱过咱的穷光景。”
穷光景也实在难过。三队今年上来的队长,是众人硬说得拧不过脖子才应承下来的。他只保证自个按时出工,按时下工,至于社员干多干少,迟来早走,他是连看一眼也不看!他在“社教”运动中挨整挨得怯咧!决心再不得罪一个乡党!笨人来福看得出来,队里乱得一窝麻,年底能盼来什么好分配吗?
既然队里靠不住,老汉就得想办法,总得要吃要穿喀!这头母猪啊!盐要从你身上出来,醋要从你身上出来,炭也要从你身上出来呀!……
这一切都能出来!来福满怀信心:凭他养猪的经验,凭他的勤苦经营照料,能成!
拾起草镰,背上草笼,跨开有点僵硬的腿脚,来福老汉从坡上走下来,暮色苍茫了。
一月以后,来福老汉猪圈的栅栏门口,又围着一堆人,一个个把头从矮墙上探出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
这母猪变得叫人难以置信:老毛老皮蜕掉了,长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梁下,吊着刚吃饱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闲地散步,让众人欣赏它已经恢复起来的姿容。
来福被挤在旁侧,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吧?没有。想想吧,老汉一天三晌,在别人工间休息抽烟聊天的时光,他爬到沟坎里挖一抱草。要是在河川,他就钻到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把老汉的脸皮划得一道道印儿,汗水浸渍得烧疼烧疼。天天有嫩草,母猪能不长吗?他拔来了几样草药,熬成汤水,连着给猪洗刷了七八天,癞癣除治了,老汉自己却累瘦了。
一天三顿饭,来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装着吃饭。当饭碗里的玉米糁的温度凉得可以伸进手指的时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给心爱的畜牲了。然后,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汉刚把饭倒进猪盆,转过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后。
这样浪费粮食,对于他们这个买着高价粮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老汉惊恐地瞧着老伴,准备承受勤俭的女人理所当然的数落。他看见的是一双贤明而又严峻的眼睛。
“你为啥要瞒着我?”
那音调是痛苦的,来福答不上话来。
“你不能一顿吃一碗饭!”
象一条热呼呼的东西贴在心口,来福老汉感动了,给老伴诚诚恳恳赔笑说:“我只说,从我碗里省出点……一点……”
“要省,从咱锅里省!怎能从你碗里……”她的声音颤抖了,没有说出那个“省”字。
来福老汉闪一下眼,顺着围墙就势蹲下去,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他的老伴每一顿给锅里多添两瓢水。饭稀固然是都稀了点,给猪从锅里省出细料来……
来福的母猪能不改换容颜吗?
这一天,早饭后,来福喂完猪,走进门,高兴地给老伴下命令:“给我装俩馍!”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头不抬,问。
“到县里去!”来福动手取布兜儿。
“上县做啥?”老伴抬起头。
“好事!”来福笨虽笨,高兴时也会卖关子。
老伴低下头,又叮叮咣咣洗刷着碗筷,一副并不会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气。
来福弯下腰,压低声儿,对着老伴耳朵说:“引咱那宝贝寻男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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