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37)

2025-10-10 评论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焦发祥问。

    那双似睁似闭的眼睛闻声看过来,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和估价问话人的身份。

    “你出什么洋相嘛!”焦发祥说。

    “寻找真理!”他的干瘪的嘴唇动了一下。

    围观的干部们笑起来,真理?寻找真理?这样一句颇为高雅的台词,从一个灰不沓沓的老农民的嘴里冒出来,无疑便具备了更多的滑稽色彩。

    “你要寻找什么真理?”焦发祥也笑了。

    “寻找共产党的真理!”老农民执拗地说。

    “你说具体点行不行?”焦发祥提醒他。

    他的眼睛忽地一翻,下垂的眼皮下露出一缕难受不堪的神光,盯住焦发祥,反问:“我给你说了,你管不管呢?”

    “问你就是想管。”焦发祥肯定说。

    “啊呀!我可找到包青天了——”打灯笼的农民嘴里叨叨着,“我可找到包文正了……”

    打灯笼农民的具体叙述——

    我跟支部书记刘治泰家伙住一个院子。这是土改时分地主家的一院马房,三间安间房,各占一半。两家挤一院,都要垒猪圈、羊棚、鸡窝、茅厕,都要堆柴禾,拥拥挤挤,谁也宽展不了。前几年手头紧巴,没力量盖房,挤也只好挤着。

    这二年,手头活泛了,我想搬出去,另建一院新房,就朝队里申请另拨划一院新庄基地,让刘治泰一家住在老院里,也就宽展了。刘治泰是支书,给他自个拨划了一院新庄基地,没有批准我的要求,说他搬走了,让我住在老院里。这也行,也好,反正新庄地和老庄地都一样大,队里规定三分三,谁走谁留一回事。

    没料到,刘治泰拨划了新庄基地,盖了新房,搬了家,再不提老庄基上他的房子问题了。我找他商量,一起拆掉旧房子,我要盖新房子。他说他忙,没工夫拆。过了半年,我问他该腾出手来了,他说他更忙了。又过了半年,他干脆说不拆房了,要在老屋里拴牛喂牛了。

    我急慌了,说这块老庄基地已经划归我使用了。他说这事他承认,可他拆不起旧房子,也没办法呀!后来,别人给我点了窍,说让我花钱把刘治泰的房子买下来。我的天,这老房子在地主家时本是马号,老年老月的了,椽也朽了,瓦也朽了,雨天漏得像草筛。我连我那一半也要拆掉,还买他这一半朽木朽瓦做啥?这不明摆着坑人吗?

    再一思量,不挨坑就下不得台呀!反正我急着他疲着。我的三个娃子一排排高,连一个媳妇也没娶回来,净等房子喀!我就托人去跟刘治泰商议价钱,支书要价的口开得多大!大得怕怕!我是买不起!

    我找乡政府,不下八回,总说忙,抽不出时间解决这号鸡毛蒜皮的事。我知道这事搁政府里是小事,是鸡毛也是蒜皮,可搁我家里,就是大事。房漏墙塌,人住下害怕怕,娃子的媳妇娶回来没处安顿,我这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我实在想不下好办法,就打上灯笼来了……

    “杨书记吗?喂!你们乡的清水湾,有个叫田成山的农民,为了庄基地的一点纠纷,居然挑着灯笼闹到县上来了。你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吧!”焦发祥平静地说。他做一个县的党的纪律检查工作,比这位农民反映的要严重得多的违犯党纪的人和事,自然不在少数。所以,他并不激动,也没有激起多少义愤,不过是一桩小事,小事一桩,让乡上给解决了就完了。

    “好的好的。闹成这样子,不像话。怪我们失职。”杨书记在电话里连连自责,并保证说,“焦书记放心,我一定亲自处理这件事。三天后,我给你汇报处理结果。”

    焦发祥忙他该忙的更重要的事去了。

    第三天早晨,焦发祥刚走进县委的四方水泥立柱大门,再走过水泥通道,再爬上二楼,再走进办公室,电话铃正在急促地响着。

    焦发祥抓起电话筒,扣到耳朵上,似乎那耳机漏电,他的耳朵以至全身都颤抖了一下。电话是市纪委打来的,说是本县清水湾一个名叫田成山的农民,挑着灯笼到市委大门口名为“寻找真理”,实际是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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