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41)

2025-10-10 评论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白底红字的匾牌前踌躇片刻,就走进去了。小院里,挂着阅览室木牌的门口,青年男女出出进进,他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走进门去,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像朝拜的信徒走进庙堂一般虔诚,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到墙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从心底涨溢起来,面对书籍,他觉得心在胸膛里颤动。他走到阅览室套间门口,那儿正围着许多青年在借书还书,嚷嚷吵吵,挤作一团。

    “我借一套《外国短篇小说选》。”他挤到跟前,恳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册。”

    “你的借书证呢?”扎着两根小辫的图书管理员,事务式地问。

    “我没有借书证。”旁人有人在拥挤,他急了,说,“打借条行吗?”

    “回去,到你们大队开一张介绍信,领一张借书证。”图书管理员耐心地解释说,已经接过另外一个青年塞进窗口的借书证,到书架上找书去了。她再回到窗口的时候,说,“去吧,这是制度,没有借书证不行。”

    他退出人窝,走到阅览室大厅里,抓起一位小姑娘刚刚扔下的杂志,是《人民文学》,已经翻揉得又烂又破了。《神圣的使命》这个标题吸引了他,他贪婪地读着,不知什么时候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你是哪儿的?”

    他抬起头,女管理员站在面前,两只本来和气的眼睛,现在正审视他。他慌忙说:“黄家坪……”

    “你们公社没有办文化站吗?”她问。

    他这才弄明白,桑树镇文化站是桑树公社办的。他所归属的杨村公社办起没办起文化站呢?他在监狱蹲着,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说:“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进来,那我就走……”“看书是可以的……只是得打个……招呼。”女管理员犹豫地说,显然是临时想到的藉口。

    “看书可以,可不准偷书!”

    一个头发长得盖着衣领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卷,晃悠着一条腿,喷出一口烟,嘲弄地盯着他说。他的胸口像扎进一把刀子,忽地从长凳上站起,攥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提上你的烂被卷,滚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对围拢过来的男女老幼读者们宣传,“我认识他。他是山根下黄家坪村的保管员,偷卖队里的肥料,给县公安局逮捕法办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刚从劳改场释放出来的……”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鄙夷的眼光,图书管理员迷惑地盯着他。他浑身都像被枣刺刷子抽打着,羞愧得无地自容,憎恶地瞅着那个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会偷……”那青年讨好地对女管理员说着,三两步蹦到墙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门外去了,“贼娃子,装模作样来看书……”

    他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眼里冒火。公安机关已经为他平反,这个混蛋却在众人面前辱贱他。他忍无可忍了,扑上前,挥起拳头,照那张圆脸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捣他的胸膛。他只觉眼前金星迸溅,跌倒在地……监狱里仅够维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给他打架斗殴的能量,几乎没有还击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鲜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过桑树镇的背巷,翻过河堤,在沙滩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蓝的夜空闪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忽明忽灭,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响声,夏夜是这样静谧而富于诗意。他没有眼泪,只感到嘴里的血污腥咸苦涩。他扒掉衣裤,赤裸全身,一跃扑进河水里,疯狂地扑打着河水,翻滚扑跃……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亲叫醒了,睁开眼,从西边投射过来的阳光照进窗户来,该是后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强烈的西斜的阳光耀得他睡眼难睁,隐约看见小院里树荫下的石墩上,母亲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说话。

    “黄草同志——”

    他跨出门坎,就清清楚楚看见了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的模样,听见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一瞬间呆住了,发愣了,倒不知该怎么说和说什么了,只觉一股憎恶的火气从心底窜起,顿时冲上喉咙眼儿来了。他没有招理她,掉转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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