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48)

2025-10-10 评论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戏刚刚唱完,从围观者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们得到的满足。古镇上的居民,近年间虽然没有少看传统秦腔剧目,但仍然愿意听这种不化妆,不动作的对唱,主要是品尝唱家嗓音里的那一股味儿的。现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中带着赞赏,说那女的唱得美。其韵味和西安秦剧团某名旦相比,可以乱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间兴起的埋葬死人请乐人唱戏这样的习俗,却着实没有见过女人搭帮当吹鼓手的。在儿时的记忆里,吹鼓手是属于三教九流一类人物的,即使十分穷苦的庄稼人也不愿将自己的子弟送去挣这种不光彩的钱。吹鼓手活着不能与正经庄稼人通婚,死后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坟。解放后,这些陈规陋俗早已打破,吹鼓手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不灭。可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弄这号营生,还没有亲眼看见过。

    被市民、农民和拖着长布的孝子围在中间的,是十数个年龄相差甚远的一班乐人,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件乐器,铙、钹,边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乐人背对着我,短发,浑实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毛巾擦汗,衣领湿透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就从人堆的外围转到她的对面,从男人和女人的头上看过去。她正好放下毛巾,抬起头来。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学生,印象里比较深的珍珠!这是实在没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里,坦然而又庄重,没有羞怯,大约早已习以为常了。任前后左右围观的男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似乎一概听不见,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听着班主小声暗示着什么。梆子“嗒嗒”一响,板胡悠扬的音乐跟上来,下一折戏又开始了。

    我立即转身走开,许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听珍珠唱戏,许是怕珍珠偶然看见我会使她难堪。心里却不知是一股什么味儿。

    星光灿烂,月色朦胧,小河两岸的杨柳现出山峦一样的轮廓,发出轻微的哗响,稻田里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萤火虫一闪一闪,微微的河风从河道上吹下来,夜是这样静,陇海路上东来西去的列车隆隆驶过,夜更显得静谧了。我坐在柳树下,看着星光粼粼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胖胖的紫红的脸膛,两只黑乌乌的大眼珠,活脱就是两颗晶莹的宝石,这是田珍珠。她是班长,又兼着学校文艺演出队队长,舞蹈和歌唱,都是学校里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色纯正,韵味悠长,学校附近村庄喜欢秦腔的农民,听过她的演唱,是很受欢迎的,热心地议论,说有这样好的嗓门,应该到剧团去。

    我曾试探过,她说她爱念书,不想去做演员。我很赞成她的志向,因为她不光擅长演唱,学业也很好。

    记得有一天后晌,放学了,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过礼,就把书包往后一甩,走去了,刚要出门,坐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李老师挡住她: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宝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师,“有什么事呀?”

    “唱一段戏!”李老师笑着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唱不唱呢?

    李老师是个秦腔迷,自己就会拉板胡,说时已经从墙上取下板胡来,调着弦。

    郑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笑着凑热闹:“已经下班了,该活动活动,娱乐娱乐了。来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书包,大大方方站得舒畅些,问:“唱什么,《山花烂漫》?……”

    “唱《游龟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师点出戏名来。

    “那是老古董,现在不准唱!”珍珠说。

    “没事儿。”李老师坚持说,“放学了,谁也听不见,我们一听就完了。”说罢,已经拉响板胡,开始了悠扬的“过门”音乐。

    珍珠唱起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