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58)

2025-10-10 评论


    我还是坚持我甩出的点子,让老乔给马罗大叔送去了救济款和棉布棉花。老乔回来时,详细叙述了经过,他做得更严密,把棉布棉花直接交给妇女队长,让她给老汉缝制棉衣棉裤。我初听时很欣慰,稍一思忖,又不禁慌然,这难道是合他本意的么?

    一孔窑洞中间,停放着马罗大叔的棺柩。今日午时已经入殓盖棺,我再也看不见那宽大的蒜头鼻子了,以及那两条深刻在脸颊上的大动脉似的皱纹。窑里和窑院的一切空间,全被男女老少围塞满了,门口仍然涌进一溜连串前来送纸的乡亲。他们在灵桌前放下麻纸,点燃一炷紫香,插进用瓷缸代用的香炉,鞠一鞠躬,就参加到人堆里说闲话去了。

    我在灵桌前站住,放下纸,从香筒里抽出一支香,在蜡烛上点燃,插进香枝已经十分稠密的香炉,照着所有庄稼人的规矩,抱住双拳,举齐额头,向马罗大叔鞠一鞠躬。当我深深地弯下腰,虔诚地低下头去的时候,一个镜头闪现在脑际了——

    在一座十分雅致的高层大楼上,我应邀参加一个规模不小的宴会,来自南方北方的新朋老友,杯盘交盏,词恳意切。我亦兴之所至,敞怀痛饮,酒过数巡,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马罗大叔一把甩到我怀里的那个烧烤成黑色的包谷棒子来!细一瞅幻觉消失了,桌上是狼藉的鸡骨鱼翅,桌下是软茸茸的红地毯,哪有什么鬼包谷棒子的踪迹……我可没有醉!

    紫香焚烧的青烟,在灵堂上飘绕,空气里有一缕幽微的香味。我停立在灵桌前,脑子里又变得一片空白了,直到我被谁拥撞了一下,才发觉后面已经拥着一堆等候进香的男女,我立即让开位置。

    她——马罗大叔的阿克西尼亚——站在灵桌前头了。她点燃一支香,插进香炉的时候,手指抖着,竟然两次把香弄断了。她的表面倒装得沉静,跪下去,磕了头,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角渗出的泪痕。

    所有老年女人们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招呼她喝水,没有讥诮和轻薄的意思,她倒有点忸怩了。

    我很快弄清,这场丧礼葬仪是由几位热心人组织的。土地下户以后,马罗没有心思抚养庄稼,在一亩多责任田里全部种上了树苗,还没来得及卖掉,自己却死了。他仍然被村民们推举为护田人,统一看守各家各户的庄稼,按照田亩分摊给他一定的报酬。刚进腊月,本年的酬金还没领,他却死了。于是,村民们就形成一条动议,把他看守庄稼的酬金按户收齐——甭亏了马罗!再把树苗折价,由队里暂且垫付。把这两笔款子合起,筹办马罗的丧葬大事。

    “八挂五”的乐人班子(十三人)已经在窑院里唱起《祭灵》,公社电影放映队的放映员正在打麦场上挂银幕,满村巷里都洋溢着欢悦的浪花。马罗生时寂寞,死时却热闹,能得到这种死而无怨的结局,也不容易哩!

    我坐在乡亲们中间,抽烟,喝茶,听大伙儿高声说笑,看众人跑前跑后地忙呼的身影,心里却不时闪出那个甩到我怀里来的烧熟的包谷棒子,那是怎样美好的一顿野炊晚餐……

    1984.10草改于西安东郊

    鬼秧子是我一个远门堂叔的绰号,他的注入户籍卡的名字,是一个单字:乐。村里人提起他来,总是忘不了在名字前冠以鬼秧子的绰号,就唤作鬼秧子乐了。这种啰嗦的称呼本来并不符合庄稼人说话喜欢简便的习惯,可是仍然喜欢这样叫,时日长了,似乎说来顺口,听来也顺耳。

    单从这个绰号的字面上直观,就可以肯定他不属于高大完美的人物了。一个鬼字,就使人生出许多联想来。不过,在鬼秧子这个鬼字里,主要含蕴着诡的意味,大致概括了我的堂叔处事和为人的一贯特点,不那么豁达爽直,也不像一般庄稼人那么憨厚实诚;举凡大事小事,家事和外事,与人交手,总显出一副诡的样子;实话少,空话多,绝不会显山露水;有人概括说,鬼秧子乐要是说他去西京,实际准是去了东京,你要是按他说的到西京去找他,准会扑空上当了。

    许是自幼受到这种民间舆论的蛊惑,我对堂叔自觉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种警惕和戒备;甚至看见他瘦小的身影,轻快的脚步,比一般庄稼人灵活的手势,也无不产生一种诡秘的印象;至于他那奔突的前额,深藏在眉棱下的那两只细小而灵活的眼珠,就更集中地蕴藏着深不可测的诡秘的气象了。庄稼人对于过于精明,精明到诡秘程度的人,就大大减低了信赖的心理依据,自然地表现出敬(卑?)而远之的保留态度了。我虽不敢卑视我的长辈,却也不敢与他过往太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