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工商局赶五一节前要批准一批。”我说,“回头我问问,看你的那个营业执照批准了没。”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乐叔仍不忘纠正我的言语中的差错,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给问一下,要是批准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准,也好。咱早一点弄明白,也叫那女子死了这条心,免得成天麻缠我。也不知……你去打问……方便不方便?”
“方便。”我说,并不敢怠慢长辈堂叔,“我问出结果后,给你回话。”
“这就给你惹下麻烦了。”他仍然用轻淡的口气说,而且继续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来寻你,说是要你帮忙,办下了营业执照,她记你一辈子好处。我给她说,我不给人家添麻烦,你哥在县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操心这些闲杂事……”
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诡秘的鬼秧子乐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谈话艺术了。
鬼秧子乐叔和他二女儿合股经营的油糕铺子正式开张营业了。我因事到五里镇文化站去,远远地看见他腰缠白布围裙,在油锅跟前忙活着,手里捏着面团,不时抓起筷子翻捣锅里的油糕。他的二女儿忙着收钱,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镇上逢集日,又恰值夏收前夕,庄稼人忙着添置杈把扫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纯粹为着浪集逛会的人,都赶在紧张的夏收之前这有限的集日了。鬼秧子乐叔的油糕生意特别兴隆,油锅里炸熟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着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围堵在桌前锅旁了。相形之下,另外两家油糕摊子的生意,就显得冷清了。没有办法,老人们对鬼秧子乐叔的家传的油糕手艺记忆深刻,年轻人的舌头也是十分灵敏的,专拣好吃的买。我驻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当我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鬼秧子乐叔早已给我送来一瓶好酒,一条好烟,说是感谢我给他女儿办理下营业执照了。我是空里受人感谢。其实在我向工商局打问此事时,他们刚刚开过会,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个体户,其中包括鬼秧子乐叔的油糕铺店。他弄错了,还以为我给他帮了忙呢!我已经早在批准后几日给他说过,他却绝然不信,坚信肯定是我帮了忙,不然为啥会这样灵?鬼人总多一层诡计,我倒无法说得他相信我的话。
鬼秧子乐叔生意兴隆,时间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烧水烫面,揉好,窝在蒲篮里。天不明就得爬起来,点火烧油锅。这时候,好些社办工厂的工人、小镇市民、教师和过往行人,已经等候在铺店门口要吃早点了。老汉忙得团团转,平时连回家的空儿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见面,时光匆匆,近乎两年了。
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干事老杨找我,说县委准备在元旦那天给万元户披红戴花,以鼓励农民放开手脚发财致富。县委把这项工作落实到宣传部和工商管理局头上了,让他们先调查摸底,然后确定表彰对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万元户名单中,就有鬼秧子乐叔。老杨说他已经和老汉接触过一回,老汉顾虑重重,不说真话,不露实底儿。老杨不知从哪儿得知我与老汉是乡党,又有过密的交往,于是就拉上我一起来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杨从县委出发,乘吉普车到五里镇时,镇上的庄稼人刚刚吃早饭。五里镇不逢集日,人迹寥寥,其余几家油糕铺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乐叔的门面开张,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在店门口徜徉。
鬼秧子乐叔一看见吉普车停在他的门前,眼里就罩上一层厌烦的神色,我从车窗里瞅见他把头迈到一边去了,及至看见我和老杨走进他的店门,才显出慌慌张张的热情的表示,让我们到店里坐下。他的二女儿凤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盘刚炸出的油糕,又盛上两碗红豆稀饭,摆在我和老杨面前,然后接替父亲站在油锅前去操作,鬼秧子乐叔擦着油渍渍的手指,坐到桌旁来陪我和老杨说话。
“你俩还是为寻万元户来的吧?”鬼秧子乐叔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一语中的,“你老杨同志把俺侄子拉来也不顶啥!我没挣下一万块嘛!咱的县长亲身来也不顶啥,我不能哄咱县上的领导人嘛!披红戴花,多光荣多体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够格!咱而今要实事求是说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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