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90)

2025-10-10 评论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用那根溜光的教鞭指着,领我们读起来:

    “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

    “六九五十四。”

    胸口上似乎有毛毛虫在蠕动,痒痒儿的,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庙后的房檐下(风葫芦说蚕儿见不得太阳),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两颗原是紫黑的蚕籽儿变成了白色,旁边开着一个小洞。我取出早已备好的小洋铁盒,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盒子里的蒲公英叶子上。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大字……”

    写大字,真好啊!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取出仿纸,铺进影格,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又有三、四条咬透了外壳。我取出鸡毛,揭开小洋铁盒。风葫芦悄悄窜过来,给我帮忙,拴牛也把头挤过来了……

    “哐”地一声,我的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时腾起一片笑声。我看见了老师,背着的双手里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我忍着头顶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着扣在地上的铁盒。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从我坐的木凳旁边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洋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老师又走回四年级那第一排桌子的前头去了。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学了,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就喊:“去,给老师送饭去!”

    又轮着我们家管饭了。我没动,也没吭声。

    “噢!像是受了罚!”妈妈看着我的脸,猜测说,“保险又是贪耍,不好好写字!”

    我仍然立在炕边,没有说话。

    妈妈顺手摸摸我额头上的“毛盖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啊呀!头上这么大的疙瘩?”她拨开头发,看着,叫着,“渗出血了!这先生,打娃打得这样狠!头顶上敢乱打……”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不打不成材!”父亲在院子里劈柴,高声说,“学生哪有不挨板子的?”

    妈妈叹口气:“给老师送饭去。”

    “我不去!”

    “去!”父亲威严地命令,“老师在学堂,就是父母,打是为你学好!”

    我一手提着装满小米稀饭的陶瓷罐,一手提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雪白的蒸馍,菜碟,辣碟,走出了街门。这样白的馍馍,我大概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尝到的。

    进了老师住的那间小房子,我鞠了躬,把罐和竹篮放到桌子上,就退出门来,站在门外的土场上等,待老师吃完,再去取……

    “来!”从小房里发出一声传呼,老师吃完了。

    我进了小房,去收拾那罐儿碟儿。

    老师挡住我的手,指着花碟子,说:“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不准丢掉……”

    我一看,那盛过咸菜的花碟里,扔着一块馍,上面夹着没有揉散的碱面团儿;另有稀饭中的一个米团儿,不过指头大,也被老师挑出来。我立时觉得脸上发烧,这是老师对管饭的家长最不光彩的指责……

    妈妈看见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脸色羞愧极了。

    父亲瞅着,也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抓起“展览”着碱团儿和米团儿的花碟子,一扬手,摔到院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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