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宜青忽然有一点想流眼泪,但他竭力忍住了,麻利地将轮椅扶正,又略显吃力地把谢英岚扶着坐上去。他被冻得运作不了的大脑开始思考:谢英岚为什么要坐轮椅?
没等到他想个明白,一粒冰冷的雪落在了他湿润的长睫毛上。
下雪了吗?
唐宜青迟钝地垂下眼睛,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遇到了谢英岚温柔的眼睛,有融化冻霜的温度。他冰封的心也开始一片片的剥落,张了张嘴,有水堵到他的嗓子眼,他发不出声音。
谢英岚仰面望着他,对他讲,“你是新来的护工吗,我没见过你。”
唐宜青站在风口里,乌黑的发吹拂过他的眉眼,他毫无预兆地流下了眼泪。
一大颗一大颗饱满的泪珠,刹那洇湿了遮住他大半张脸的白色口罩。
谢英岚讶然道:“怎么哭了?”
为了防止唐宜青跑走似的,抓住了他冰冰凉的手,用一种略显歉意的语气说:“我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情,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能让我看看你吗?”
忘记了,谢英岚把他忘记了,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唐宜青。
三年,整整三年,断断续续的千个寂寞夜晚,不顾一切回到海云市的唐宜青竟然等来这样一个荒诞的结果。像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突然急转直下告诉你,历尽千辛万难的主角在获得最后幸福的道路上遭遇空难死亡,叫人还生不出气恼的力气就已先笑出了声。
他只感觉到命运弄人,一股莫大的悲痛山一样的压垮他的肩颈,他站也站不稳了。
忘记了是什么意思呢?是代表他们爱恨情仇的过往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一个人在意,一个人追究,谢英岚完完全全置身事外了。
这比他想象中的所有糟糕的情况还要再糟糕。没有比这更糟糕透顶的了!
他怨恨地宁愿谢英岚无止境的昏睡,也不要被安排进这样令人抓狂无力的旧情人对面不相识的狗血剧情!
唐宜青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像一个笑话一样,他的不被理解的眼泪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把手往回收,可谢英岚握得那么紧,两人较劲似的角逐起来,最终谢英岚无奈道:“你再用力我可又要摔下去了。”
唐宜青霎时不敢再动,目光挪移到他的双腿上。
谢英岚没有回答他眼神里的疑惑,打量着他的眉眼,似乎竭力在辨认他,然而蹙起眉头做出失败的头疼的模样,轻叹道:“我有点冷,能把我推回室内吗?”
他松开了唐宜青的手,等待唐宜青来帮他的忙。
唐宜青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感到很丢脸似的转过身摘下濡湿的口罩胡乱把面颊擦干,正准备把口罩塞到衣袋里,想了想,却还是回到了脸上。
他心里成了一团乱麻,沉默地绕到谢英岚身后,将轻便的轮椅推上坡道,迎面撞上了带他进来的小张。
小张面色紧张,将唐宜青掉落在地面的毛毯捡了起来,支支吾吾的样子惹得谢英岚生疑。
等到了屋里,唐宜青二话不说就要走,岂知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谢英岚倏忽扬声叫住他,“你先站住。”
唐宜青不得已停下。
谢英岚转而问小张,“他是疗养院的人吗?”
小张哪敢承认自己中饱私囊,点头说:“谢先生,是的。”
谢英岚问:“遮遮掩掩的,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小张怕惹祸上身,急忙催促唐宜青摘口罩。唐宜青还处于混混沌沌的游离状态,怔愣着没动。
谢英岚嘴角一沉,作势要叫安保。小张吓得拿手肘捅唐宜青,“你杵着干什么,谢先生要你摘口罩。”
唐宜青来这一趟已花光了力气,只想回去昏天暗地睡一觉用作逃避。
他觉得谢英岚是在故意为难他,既觉委屈又很生气,直接狂野地把口罩扯了下来,没礼貌地嚷道:“看够了没,我可以走了吗?”
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充满水汽,下一秒又要哭出来似的。
谢英岚定定地看着他。唐宜青刚哭过,泛着水光的眼睛很红,脸蛋也被口罩闷得红通通一片,一副色厉内荏很需要人马上抱在怀里哄的模样。
谢英岚看了挺久,久到唐宜青以为他要把自己认出来。但谢英岚只是微微颔首,带有一点隐晦的挽留与请求的意味温声说:“既然是疗养院的人,从明天起,我的起居生活就由你来负责吧。”
唐宜青懵懵地张着眼睛。他应该要拒绝的,谢英岚都不记得他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可是直到被小张推到门外,他都没说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事情跟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却又似乎合情合理。唐宜青茫然地回头一看,见到室内背对着他的坐在轮椅上的谢英岚伶仃的背影。
谢英岚跟他一样是孤独的。
宜青:老公把我忘记了,生气生气生气
英岚:^ ^
第94章
谢英岚站不起来了,字面上的意思。
那场车祸给他的双腿造成重创,他又卧床多年不起,身体各项机能下退,必然是要经历过漫长的一段康复时间才有望好转。
据医生所言,他成功行走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换句话讲,谢英岚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要靠轮椅出行。
此外,由于大脑神经受损,谢英岚丢失了过往的大量记忆,至于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则没个准期。
以上是唐宜青从护工小张嘴里得到的消息。
“唐先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小张压低声音,“要是被谢先生知道我带无关人等进来,我这份工作可就保不住了。”
他讲自己家庭拮据,还有个准备上大学的妹妹,就等着他的工资交学费呢,所以才会冒险收唐宜青的钱带他来看谢英岚。现在唐宜青被谢英岚盯上,可不能一走了之。
唐宜青还陷入在谢英岚把他忘记了和谢英岚可能变成一个残疾人的双重打击里心慌缭乱,听毫无职业操守的小张竟然还搞起道德绑架那一套,正想好好地刺他几句,脑海深处却无故地想起一个很久远的身影。
相似的家庭背景,连皮肤都是阳光下温暖的小麦色。是巧合吗?
总归那些嘲讽的话没能从唐宜青口中顺畅地说出来。
小张把买通的钱还给了他,请求他往后每天抽空来照顾谢英岚,“唐先生,看在我帮了你的份上,请答应我吧,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的。”
为了快点离开疗养院,唐宜青头脑糊涂地应承了小张的请求。小张顿时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般笑得露出一排大牙,看起来更加憨厚傻气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私下会手脚不干净。
不过唐宜青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去拆解无关紧要的小张的行为,他的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被谢英岚三个字给塞满,其他人削尖了脑袋变成小头娃娃也挤不进去。
等回到酒店好好地复盘一番,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踏入了一条只进不出的小道里。
可谢英岚不记得他,难道他真要冒充什么护工去照料谢英岚吗?
唐宜青恹恹地趴在床面,渐渐的,伤心难过变得浅薄,更多的情绪感知抓不住的蚂蚱似的蹦来蹦去。
他从“谢英岚竟然把他忘了”的震惊逐渐转向“谢英岚怎么可以把他忘了”的愤怒里,凭什么?
唐宜青开始不甘心、不服气。
为什么在他受了这么多煎熬之后,谢英岚可以轻飘飘地像个中途罢演的主角把自己摘出去,留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在舞台上扮演独角戏?
然而他又想到谢英岚的腿,想到轮椅上那道孤寂的背影,感觉到心里有一块地方被毒蛇的獠牙撕咬着,强烈的疼痛过后,高浓度的毒素蔓延至整个胸腔,直至四肢也发麻无力。
唐宜青的手不自觉地抚摸向膝盖骨,在那两年的被迫下跪里,他知道有多痛。
谢英岚跟他一样痛吗?比他还要更加痛不欲生吧?一个曾经能走能跑的健全人,要用什么样的毅力去接受可能会成为一个残障人士的现实?
就这样,唐宜青沉浸在团团无解的雾色当中,迷失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