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乱的尖啸中,从未遇见过这种场合的众魔鬼、众人纷纷乱了阵脚,要知道,法尔法代废了那么半天话,就是为了让他身上那些小玩意儿借着路旁的杂草和晦暗的天色,一步步铺垫和埋伏,好把所有恶心玩意一网打尽。
前面的人四散而逃,后边的人不明所以,跟着后撤,在惊慌中,推推搡搡,摔跤、跌倒、被人踩着踏过去,而疾病呢——哈哈,有形之物不过是放出来唬人的!无形的病虫在飞溅的血液里,在人的呼吸间,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成绩优异的毒虫们给他源源不断地带来战果,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被直接叮咬后产生的瘢痕和脓肿无疑是恶心的,像玫瑰一样,他移开了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戒指环绕着蔷薇,神明降下审判之日,燃烧的彗星,口袋装满草药,灰烬啊,灰烬……(注)
他想起一首近年流行的歌谣,死人带不走生前的金钱,却能把记忆带下来,总归,是一首有神秘性质的歌谣,审判?司掌瘟病的魔鬼自认为他没什么好审判的。
克制一下,法尔法代,他想,他强迫自己分心去看点别的,路边的斑尾鸽,远方的稻田,而事实上,呼风唤雨,大肆繁育病菌……让痛苦塞满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那滋味可比奶油蛋糕还要鲜美,他只能一而再地掐住披风,等他们倒得差不多了,少年才慢慢悠悠地从界碑上跳下来。
在他身后——如果萨内赫能多观察观察,就会发现,远方的街道十分寂静,可以说,整个镇子都半空了,因为他们提前疏散了人群。法尔法代拍拍身上的灰尘,旋即而来的是全副武装的一小支军队。
既然已经建好了界碑,那多余的再隐瞒就没意义了,迟早要面对的。所有人都穿戴了盔甲,以保证不被感染,他们开始默默地把那些“东西”搬上车拉走。
“您下次能否……稍微再提前通知一下我们?”
维拉杜安说,他真快被这位殿下吓死了——是的,法尔法代半途才想起来疏散的事情,临时把维拉杜安摇了过来。
“这还不算提前吗?”法尔法代反问。
维拉杜安用手捂了一下眼睛,他觉得他应该反驳一句,这不叫提前,这叫临时调动。而对此有些习惯了的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您接下来想拿他们怎么办?”
他们,既指那些长得千奇百怪的魔鬼,又指……那些瑟瑟发抖的人类。法尔法代记得,结社性质的契约和领地契约不太一样,前者算是一般卖身契,后者几乎是连思想都一块卖了……
“这个嘛……”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在一片狼藉里,飞舞的宣传画报飘到了二人眼前,维拉杜安伸手一捞,在看见那污秽画面的第一眼就蹙起眉,然后无动于衷地把纸揉成一团。
在维拉杜安等到领主的回答之前,动作利索的士兵已经清点好了人数:在这马戏团中,魔鬼总计三十二名,而人类足足有一百来人,而奇珍异宝还尚在清点之中。
法尔法代和他的骑士对视一眼,他耸耸肩:“以你们人类的眼光来看,是不是很奇怪?”
“……”维拉杜安想了想:“以经验来说,奴隶的人数总和大于……贵族,或者说统治者的总和时,是不容易……不,非常难维持现状的。”
为了防止奴隶造反,奴隶主会更加压榨,更极端的压榨会招致更强烈的反叛,而总和小于被奴役者人数的奴隶主,一旦面临这种压倒性的反叛,是不占优势的,除非他们拥有——比如压倒性的武力,有决定性的优势。
云游的结社魔鬼社长不如拥有固定领地的领主,他们契约的约束力没有强到那个份上,只要有办法拿到——强迫也好,欺骗也好——搞到口谕,就能解放自己,不过,结社的契约大概也能起到一点庇护作用……虽然人也许宁可去吃毒作物的苦楚。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造反呢。高级魔鬼确实有优势,但绝非不懈怠,如果一起努力的话,还是有可能……”他问,但这不是一场校考,而是他惆怅的自言自语。
“因为思想……只要能让人打心底眼里觉得自己卑贱……认为别人比自己更卑贱,只要能让人一层又一层地、无限划分下去,去分个高低吧,把一百人变成不同的五十人,把五十人变成不同的二十五人,这阶梯只要能多存在一天……反抗就永远不会到来。”
他突然顿住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说:“筛选一下吧。”
有时候,维拉杜安老有一种错觉……领主不在乎那么多才是正常的,他却忍不住以人类的思维去揣摩他,以至于他误以为冷漠如法尔法代,也是会在乎些什么的。
“还有点良心的就留下来,而没救的……那就不救了。”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狼混进羊羔里,第一件事就是大快朵颐,我不允许这种家伙带来混乱。”
“非常正确的决定。”维拉杜安俯下身:“剩下的交给我去做就好。”
而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在清点和扫尾结束后,月光越来越亮之时——
“狗屎!!”
阿沙玛特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他就知道霉运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这几年简直点背到家了!
“还好我技高一筹,让萨内赫去探路……可恶,可恶!!”他庆幸道,但是很快又咒骂起来,他的家当,他辛辛苦苦积累的财产,全没了!!
而随着他爬上来的,还有瘦画师,他在看见团长鬼鬼祟祟地坠在队伍末尾时,也跟了上去,而正是这个举动救了他的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老爷,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看清那个吞掉我财产的魔鬼长什么样子了吗!”他揪起瘦画家的领子,恶狠狠地问:“我要报复……我要他好看!!”
“看清了,看清了。”他忙不迭地说,接着,他们连夜从这里离开,唯恐被发现并追上。好在上一个安置点还有些没带走的杂物,在瘦画家用他以往看不上的半张纸和断掉炭笔,把那老远看到的魔鬼模样画下来后,阿沙玛特举着画像观摩半天,越看越眼熟:“科里德。”
“什么事,老爷。”
“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很面熟?”
“是很面熟,我画的时候就觉得仿佛在哪见过……”
“在哪……”他开始踱步,沉思,绿发红眼的魔鬼,绿发红眼……他数年间在围场行走,是什么时候——
“科里德,”阿沙玛特突然又喊了一声:“科里德!你记不记得——是五十年前,还是一百年前?我们受邀去往一位殿下的封……”
“哪位殿下?”
“就是那位谎言,喔,那可是我们风头最盛的时候……”
“是啊,那时候我们可是风风光光。”
“先不提那个!”阿沙玛特说:“是的……我记得,当时我上去致礼……好像他身边就站着这么一个小孩,绿头发的……我不确定!那些年里,很多殿下身边都跟着那么个小孩……但我听说,那位殿下在三十多年前曾经不小心把自己的幼弟给弄丢了。”
“弄丢了?”科里德嘀咕道:“好像是有那么一档子事情。”
但听过这则传闻的魔鬼都认为这不过是借口,哎呀,殿下的家务事,谁敢置喙?就算是他悄悄把人杀了,对外也能说弄丢了。
“那位殿下当时发布了悬赏……那可是一笔横财,当然,我承认……我们呢,相互之间不是那么……你知道的,大人物都要脸面,谁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阿沙玛特越说越激动:“但现在看来,没准是真的!喔……那笔钱……那笔钱可是一座紫金山一年的开采量,你知道这是多庞大的数额吗?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