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垂首站在他身后,直到少年偏头过来看她,发顶毛茸茸的,像某种弱小的动物,她其实大可顺从心意问一句“也包括您吗”,但她没有,而领主却意外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在脱离领主的队伍后,唯一需要她做的——也是她在除了挥剑之外最顺手的一件事,就是埋下反叛的种子,待到他日,生根破土;没有了宗教的支持,她不用再考虑用神秘的、神谕式的口吻和谁许诺了,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安宁的封国,不是经书上许诺的、永恒而不劳而获的乐土,至少你能为你的付出换回点什么。
“已经处理好了!阁下!”阿麦特西匆匆走来,就看到了这一幕,那位总是——要么穿戴铠甲,要么穿着从头盖到脚黑裙的女士,正放任一位少女拦着她的腰,嚎啕大哭,她双臂悬空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到了少女的肩膀上。直至声嘶力竭的声音褪去,本就瘦弱的少女体力不支,居然一下就昏了过去。
剃头匠阿麦特西看到这一幕,耸了耸肩,退到了一旁。
作为曾经被魔鬼欺压的一员,在他原本的城市被接管后——嘿,现在想想还和做梦似的呢,原本魔鬼城主是谁,和他们这种贱民都没关系,但就在那一天,城中颁布了新的法令——很多人被筛选、迁徙,他也在名单中,本来,他多少还是忐忑的。
要知道,哪怕是在这种狗屎世道里,贸然被送往其他地方,也就意味着之前费经心思经营的一切都白费了,人脉、关系、暗线等等,在一众茫然无错中,他注意到,唯有他的老朋友波考克是镇静的,真奇怪,他虽然偶尔来听一听策略宣讲——但都是趁着人多过来搞交易的,再说那些策略除了变着法地加税也没有别的新鲜事。
那次却不同,他听得很认真,仿佛在经历着什么仪式一样,那种虔诚的、好像他能在这里面找到能让他脱胎换骨的某种东西,那会是什么……
见证到这一刻的阿麦特西在负责人宣布大家可以回去,记得随时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后,阿麦特西于四散的人群中逮住了波考克,他倒是要问个清楚!而波考克,介于阿麦特西从来没有出卖过他,他也不吝啬分享接下来的——也可以说是揭开惶惑下掩藏的惊喜。
“我可以结束流浪了。”
“结束流浪?什么意思?”
“我可以回家了,阿麦特西,你知道吗?我可以回到那片自由的土地了,而你也要去,快去收拾东西吧,如果我的房子还在,那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如果早没了,我们多喊几个人,就我们平时认识的那些,去租赁一个小一点的宅子……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字,可能写得不太好,但是没关系,学过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
“等等,什么租赁?你回家又是怎么回事,兄弟,你好歹解释得清楚一点啊!”
等波考克冷静下来后,他们去了阿麦特西的住处,在那个不太见得到光、臭虫遍地的房间,他们喝光了阿麦特西攒下来的一瓶酒,波考克第一次给他讲述了他来自哪里——
要不是这劣酒其实没多少酒味儿,阿麦特西准以为他疯了。听听他在讲些什么吧!一个和善、不像魔鬼的魔鬼领主,税收低廉,佃农们能自由支配一部分土地,手艺人养活自己也完全不在话下,还有机会识字……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地方?他们死的第一天就被明确告知,您哪,已经下了地狱啦!
千真万确!波考克说,之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人不打诳语!
他偶尔会带出两个很文雅的词汇,与他粗狂的外表很是不符。待到大约一个月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被迁离了——那一批几乎全是老弱妇孺,他凭借自己早年为人出头时所得来的交情,打听到了——迁离的这些人早在一周前就被陆陆续续发放了食物和药品,以作疗养,这样上路时能少受些罪。
甚至连盘缠都给了。
那位老人只告诉了他这些,他对大多事已经持心平气和的态度,哪怕之后是彻底泯灭,那能过一段好的时光,那也是不亏的了。阿麦特西这才意识到,波考克的话得有五分真实。
作为最后一批走的青壮年,他们也被发放了食物、服装,那衣服是亚麻制成的,看起来是被浆洗过的旧衣,但胜在用料很足,软和又干净,可那显然是拥有正常体型男人才会穿的衣服,他们中间大多瘦骨嶙峋,就营造出了松松垮垮的效果。
自有判断的阿麦特西最后也没能跟着一起迁去那遥远的琴丘司,而是在多方考量下留了下来,成为了一名专业的探子——他死得年轻,一腔热血有所磨损,但尚未耗尽,他觉得,既然有这种——这种听起像英雄的好事,那为什么他不去做了试试看呢?还能痛快地给过往的自己报点仇。
有这样想法的家伙还有很多,他们在抓到能反击的机会时,个个迫不及待,只是作为策划者的克拉芙娜却另有考量。她不需要除了英勇就义什么都不会的家伙,虽然有时候,那也是必要的(更多时候,这不过是上位者的把戏)。
脑子活络且懂得变通的家伙会被发放经费,目的就是上酒馆——或者说兴起的咖啡厅去侃大山,结交更多底层人、上层人,收集情报;忠实的人可以负责一些运输,还有协助,不用做得太多;而集两者之长的家伙,就可以去接触和发展更多的下线。法尔法代曾经告诉过她,魔鬼城主的掌控力度远不如魔鬼领主,完全有空子可钻。
——你们尽管去抓一些即将魔鬼化的家伙,送到琴丘司,在他们变为魔鬼的那一刻,契约会有所更改——魔鬼享有的契约和人有所不同,契约更迭和置换的时候,布置好仪式阵法,就能将两份契约同时拓下——不过,过程很麻烦,所以用来钻城市契约比较好,而个人契约,除非是城主愿意用上级条目覆盖下级条目,不然五花八门,不好归纳。
这份说明夹在法尔法代的信件里,是圭多的字迹,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这次出行,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圭多对知识的追捧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他能找到有用东西也不奇怪。
虽然她不知道的是,圭多找到的东西被领主打假了不少,他能辨别真伪,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好在圭多已经习惯了不问领主出处来源。
尽管他对学生可不是这样的,用太多模糊词八成要被老头骂。
晕过去的少女被她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就像那位少女本身的命运一样,世界上太多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就连克拉芙娜自己也是,她深知自己——只是看似干了件波澜壮阔的事,到头来一事无成。
追随她的人很多,但她不记得有这位少女,也许是那些年幼的孩子,也许是坚信她能带来美好未来的、某个人的女儿、姐姐或者妹妹。
阿麦特西等她走出来,他好奇这位女士的过往,但聪明人可不会去打探这个,而是扯开话题,唏嘘道:“每个地方都有不一样的苦楚——我打听过了,这儿还蛮特殊的,契约不是和一个哪个统领签订,而是和单独的魔鬼——您明白吗?有点像每个富人携带好几个奴隶……”
他看了一眼那些倒在巷子里的魔鬼,临走前还跑去啐了一口:“害人精!”
收拾完那边还得收拾这边,阿麦特西想,这种特意来这种地方找乐子的家伙,倒在这里可算他们倒霉了,贫民窟可都是他们的人!不枉他半个月跟着阿达姆阁下跑上跑下。
“您打算怎么办?”他问道,语气里充满了崇敬,能单手轻松如此沉重的大剑,这位女士实在不容小觑,这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啊:“有需要的话,随时——”
【我确实有想法。】在把少女安置好后,她手写板上写道:【这里是魔鬼富人享乐的地方,和其他的城市不一样,魔鬼,和人类的数量齐平。】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逐步策反、发展一些人,而对接的上级是从琴丘司直接派来的,也就是和法尔法代拥有契约的臣民,当然,在卡摩恰易主后,他阿麦特西也被归为了此类——而这些人,将尊从主人的名号,如瘟疫一般扩散开来,潜伏到各个城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