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不断下坠。
呼吸轻快绵长,每一次肺部的起伏都会化作珍珠般的细碎气泡,在水中成串飘起。
柔软黑发向上飘散,蛇尾青环再度泛起银光。
他一动不动,如同迎接毁灭与死亡那样,保持着入水时的动作,半对折着还在下坠。
直到背脊碰到迟缓的海龟,有白海豚在不远处打了个转。
周绫侧过身,第一次感觉他去哪里都可以。
他在深海之中,便是如履平地,比过去健全时还要更加迅疾灵活。
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但长尾天生就可以加速转向,让他如同飞翔般环游去任何地方。
他倒悬着,深潜着,漂浮着,又伏在长尾鲨的背上,在图腾般的荧光珊瑚间穿行环游。
嗅觉可以感知一切,视野不在那么重要。
他能轻易闻到远处的游鱼里,谁是同类,谁是天敌。
深蓝明红的光被水流一并揉碎,周绫仰头看了许久遥远的水面,此刻已经到了深水三十米以下。
他早就看见玻璃穹幕外,遥远又渺小的一个黑点。
坠落越深,那人就越近。
他呼出长串气泡,如同披着珍珠银纱的美人般缓步而去。
薄朝昉站在海色天幕前,无声看着他。
此刻的周绫是远胜过任何人鱼表演的神迹。
他妖冶又纯净,蛇尾上的青环泛着幻觉般的华光。
两人一墙之隔,只是一人如被万物宠爱追随的主宰,一人渺小到永远停在陆地遥望。
他们伸出手,隔着屏障十指交缠,看不清是谁在蛊惑谁。
如同又一个带毒的吻。
第143章 海囚·10
薄朝昉站在黑暗里,连影子都被虚无吞没。
是他吩咐过的,游客大厅不用开灯。
爆米花与消毒水的残留气味交织着,白天这里喧嚣拥挤,无数人举着手机争相拍照,孩子们举着海豚气球跑来跑去,广播讲解声环绕全场,但没有几个人在听。
大家都在笑着比剪刀手,趴在玻璃旁仰头看群星般逡巡的鱼群,哪怕是鲨鱼翻个肚皮,也能引起一阵小动静。
薄朝昉只是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看着近在咫尺的周绫。
他的背后繁盛瑰丽,如同独自拥有珊瑚构筑的宝石宫殿,所有游鱼海葵都是装饰般的缎带灯盏。
清透皮肤在水下明亮动人,就连眉目也沾着碎光。
薄朝昉已经认识周绫九年了。
他从前觉得周绫像天使,今日再看,更觉得心中空空,找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这样的他。
像天使一样,心脏干净,笑容清澈,他们从来都没有过猜忌心机。
薄朝昉当然知道周绫是一条带毒的海蛇。
可海蛇也可以是他的天使,哪怕一个吻就能让人眩晕失控,陷入迷幻的爱意里。
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想多看着他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
周绫只是停留了片刻,便自顾自地和海豹一起玩儿去了,像在摸毛绒绒的大狗。
薄朝昉站在原地,全程都没有离开过。
他的背影孤独单薄,始终挺直着,不出声地懊悔着。
薄朝昉的航海,是无尽的商业版图,是不断铺开扩大的市场影响力,和水涨船高的售价和行业地位。
他年少接班,身边一度资源匮乏到捉襟见肘,即便是袁勉桐这样的珠宝鉴定师也要仔细捧着。
任何公司挖走一个骨干,都如同致命一击,让他在走钢丝般的生活里雷雨轰鸣。
后来袁勉桐还是走了,但也熬过去了。
他的事业航海不断,从西亚到北欧,唯一的锚落在老宅,系在周绫的无名指上。
他不怎么说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爱,只是固执地希望周绫一切都懂,什么都能明白。
仰望海天穹幕里飘游的周绫时,薄朝昉呼吸很慢,像是不想吵到对方,哪怕对方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未必能听见。
他站在三十米之下,有时候目光都无法追随周绫去了哪里。
被抛在岸边的这一刻,某些共情才终于迟来。
人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自己没有体会过的事。
周绫被困在老宅七年,即便有管家推着轮椅,名义上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也只是过着上流生活的囚徒。
周绫已经游到高处去了,薄朝昉看了又看,目光找不到他去了哪里。
过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回落一次,变作青玄色的一个小点,随后又被繁花般的鱼群遮蔽。
男人仍旧在寻找他的残影。
他逐渐明白周绫在无数个日夜等待自己的心情。
他自认为不是那么感情细腻的人,此刻却仿佛被关进深海的囚笼里,从第一年开始重温周绫所经历的一切。
没有那场事故,周绫可能已经去了外交部,或者依旧留在他的身边,做游刃有余的出色翻译。
可能早就凭借丰厚薪水购置了房产,又或者辞职去海外留学,如飞鸟般展开双翼,畅游高空。
这些年的愧疚从未消失过,只是更复杂的情感,那些病态又幽暗的自毁倾向,薄朝昉都克制地避开了。
他看得见这些都在无尽缠绕着周绫,也一度寄希望于心理医生,但内心深处清楚明白,那场灾难完全毁了无辜之人的一辈子——哪怕周绫从未有过这份责任。
他的爱人在蓝宝石般澄透的水域里遨游着,他心口发沉,想为对方流泪,但最终一直克制着,如黑暗里压入坚鞘的长刀,锋刃朝内。
浅淡的光映在男人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擦干头发后,周绫接过管家端来的姜茶,意犹未尽地抿了一口。
真想永远活在这里。
他喜欢海水里的空气,喜欢能自由行动的一切水域。
管家说:“先生吩咐过,往后您想过来,提前一天知会就行。”
周绫怔了一秒,问:“他怎么没来见我?”
“先生在车边等您。”管家说,“稍等,头发快吹干了。”
周绫看着镜子,罕见地希望头发能秒干。
他很想现在就看见对方。
薄朝昉抱着大束蓝雪花,看见周绫被推来时仍是有些呼吸不自然。
“冷吗?”他找不到话题了,像个第一次约会的半大小子。
周绫摇摇头,也没有伸手要抱。
“上车吧。”
薄朝昉为他拉开迈巴赫的车门,管家自觉地去坐后面的宾利。
轿车发动之际,周绫抬手按下那个香槟色的木钮,隔音横板无声地阖上,让司机什么都听不见。
薄朝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周绫道:“抱我。”
男人依言照做,周绫被抱到腿上的那一刻,长尾也游动着攀上他紧实的腰侧,软毯流泻滑落,无人在意。
他勾着薄朝昉的脖子,半侧着缠吻。
费洛蒙的爱意一瞬涌来,伴着错乱的呼吸,浓重到能把周绫整个人都笼在里面。
根本不需要任何天赋,他都知道此刻的薄朝昉在爱着他。
薄朝昉送来的花在说爱他,做错事的认错表情在说爱他,怀抱的滚烫温度在说爱他,一切都是。
无数内心的认知重复堆叠,又被费洛蒙加倍释放渲染,周绫再度陷入感官过载的半涣散状态里。
他已经记不起来他们昨天在为什么闹脾气了。
那不重要,他只想坐在薄朝昉的大腿上,和这个男人没完没了地接吻。
“不用忍着,”薄朝昉低声说,“有毒素就放。”
周绫表情迷离地舔了下虎牙,再接吻时,两人即刻被卷入共感般的幻觉里。
他的毒肆无忌惮地侵吞着他们两个人。
每一次舔舐,每一次气息交换,都像是烈火吞噬灵魂般的濒死快感。
“我喜欢这个礼物……”周绫断断续续地说,“好喜欢你……宝贝……”
薄朝昉捉着他的蛇尾,把整个人都按进怀里。
他不出声地吻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老婆,老婆,小绫……
周绫尝得到薄朝昉的任何情绪,无数爱意里裹挟着痛苦,愧疚,忏悔,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