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吃了,妈妈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她梦呓般重复道,“秋璐,秋璐,你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你和那些街坊养的脏孩子都不一样——我们一家人都是最纯净的,我们和他们不同,你把筷子放下,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秋璐当着父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肘子。
“好吃。”他说。
崔梦梅爆发出尖锐的嚎哭声,秋军伟愤怒地要站起来过去夺筷子,被拦着只能破口大骂。
他们精心打造的高端生活变得瑕疵明显。
所有显露于人前的优越感,所有与众不同的上流认知,还有对孩子的精心教养,全都快要变作泡影。
更可悲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人帮他们,没有任何人能懂这种被羞辱的愤怒和痛苦!
爹在发疯,妈在寻死,孩子在啃骨头。
小警员尽量保持着冷静,仍觉得这一幕荒诞至极。
“先处理孩子的问题,”高队看向秋璐,“你想去亲戚家住几天吗,还是先回去?”
“有很多作业没写,”秋璐说,“笔录做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我让同事送你回去,晚上关好门。”
“那他们呢?”
“我们会合理教育,理性劝说,”高队停顿了一会儿,说,“也会评估他们是否对你有虐待嫌疑,在档案里留档相关情况。”
“如果你有任何要补充的事,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
“好。”
晚上九点,季予霄推门回家,爹在客厅切西瓜。
“回来了?”季骏招呼道,“今天单元楼里鸡飞狗跳的,可惜你去补课了,也没瞧见。”
季予霄看了眼正在直播的球赛,见阳台的衣服洗了没晾,顺路过去干活儿。
“谁家吵起来了。”他懒洋洋道,“三楼的那对又要闹离婚?”
季骏想了想,把秋家的事悉数说了。
“后来秋璐一个人回来,还有警员陪着,瞧着连哭过的样子都没有。”
季骏回忆了几秒,反而不太确定。
“感觉那孩子……像是长大了很多,没有以前那种怯生生的乖巧了。”
季予霄内心一顿,面上仍不显露,直到把床单枕套都晾完了,才回到客厅,翻手机检查来电记录。
他为他欣慰,又有微妙的不悦。
那家伙再也没来眼泪汪汪地喊霄霄哥了。
像是什么都能处理好,也用不着他。
瞧见季予霄皱着眉头,季骏以为儿子在担心朋友,说:“没事,虽然是家庭矛盾调解,但我仔细看了,璐璐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可能下午只是吓到了。”
“不过我也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可能是生病耽误了学习,或者一些有的没的。”
“爸,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季予霄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辞,临时停顿几秒,说,“秋叔崔姨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他们家没事吧。”
季骏很快打了。
嘘寒问暖几句,电话挂断。
“你秋叔高血压进医院了,得住院几天,崔姨在那边陪着。”季骏说,“这两天,小璐吃饭可能要来我们这边,你跟他多用座机聊聊,有事喊我。”
“嗯。”
一整晚过去,座机从来没响过。
季予霄刷了两套卷子,看了会儿比赛,凌晨一点睡不着,又开了把排位。
他漫不经心地反野,把对面的中路满血杀了,等待回城时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出息了,小璐。
一声不吭,是不想找我,还是不需要我了。
他为邵医生的提议而烦躁。
秋璐始终没有提过变鸟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本该共享的秘密。
几天不见,在烤鱼店里还亲昵地喊哥哥,差点被家里暴打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游戏胜利,季予霄没再看MVP的结算数据,闷着气去找座机。
电话嘟嘟两声,对面接了。
“霄霄哥?”
秋璐的声音一直绵软温和,哪怕是面对暴走状态的班主任,也能三言两语给哄好。
季予霄本来该是哄人的角色,临时不爽到有点需要被哄。
少年硬邦邦地问候他:“你去警局了?”
“嗯。”
“出事了?受伤没?”
“还好。”
季予霄从略不高兴变得特别不高兴。
秋璐五岁在幼儿园被抢了冰棍,在他面前哭得眼睛红嘴巴瘪。
十三岁期末没考好被抽了,偷偷打座机委屈半天什么都不说,其实就是想听自己多哄几句顺顺毛。
这两年都是爷们了也没必要哭哭啼啼的,难受了至少会象征性问两道题,或者约着去楼下走走,也算散心。
秋璐在看电视。
那些堆叠的作业一页没碰,只是在用遥控器换台。
高二以后,他只有在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其实电视剧没什么意思,动画也早已不适合他。
他只是像一只鸟,在认识本该属于他的森林,天空,湖水。
季予霄的声音,隔着电话有些失真,沙哑又疲倦。
“不想告诉我这些事?”
秋璐的眼睛看着电视,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
他过了十几秒才开口。
“是。”
季予霄心里一沉,突然被这一个字烧灼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
“有些伤疤不想给你看到。”秋璐说,“你已经照顾我太多次了。”
季予霄沉默着,对面却换了话题。
“我明天在家做饭,你过来吃吗。”
少年的指节还在桌面上缓慢敲着。
他有些猜不透对面的那个弟弟。
像是信手拿捏的,又或者说,势在必得的,变得有些遥远和不可捉摸。
“恐怕不行。”季予霄有些冷漠地说,“我明天想吃牛蛙。”
“那就做牛蛙。”
“你做?”
“嗯。”秋璐说,“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明天见。”
秋璐挂断了电话,季予霄喉头滚动,许久没有放下听筒。
他其实现在就想见他。
第74章 肉食·13
星期天,中午十一点半,季予霄准时赴约。
都是一栋楼的邻居,他懒得换衣服,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就上了楼。
七楼右侧的门开着,不仅是那扇油漆剥落的防盗木门,连纱门都一并开了。
青椒洋葱炝炒的香气明快充盈,季予霄迈过最后一阶时,牛蛙刚好下锅,油脂被爆出骤雨般的响声。
秋璐在炒菜,穿堂风自餐厅跃入楼道,肆意洗刷从前的陈腐气味。
季予霄站在他的家门前,定定看了几眼。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昨晚那句话的意思。
长久以来,秋璐身上都有一种柔软到讨巧的气质。
老师们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任何一家长辈都会对他怜爱有家。
此刻的牛蛙肉已经被翻炒到有轻微的焦香味,洋葱又甜又呛,更多是一种毫无掩饰的张扬。
季予霄想,好事,他不演了。
演了十几年,自保而已,本性都快忘了干净。
秋璐动作麻利地翻炒装盘,见他来了,示意帮忙端菜。
番茄炒蛋,干锅牛蛙,还有一道清炒红苋菜。
有荤有素,卖相好看。
季予霄来过他家无数次,一个眼神便领会了,自觉地去端菜盛饭。
“不关门?”
“很久没有这么开着了。”秋璐看了一眼全力运作的油烟机,也不想扯谎,“想通风,最好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恐怕还不够。”季予霄找了两双筷子,简单冲洗,“你像是想把很多东西都撕开,力道最好大到如同把整扇窗帘都扯落墙壁,然后从七楼扔下去。”
秋璐过来洗锅,脚步略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