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他无声地将额头抵上苍舜脸庞,轻轻磨蹭了一下,而后,被他的大妖抱得更紧了。
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别了一会。
那时,他们还在与幽界最古老的道皇交手,一场战斗持续了整整数年,无论是他和苍舜,亦或那位道皇,都身负重伤,付出了极大代价。
他们的战场从九千州转移到幽界的虚空,又来到界壁,穿梭两界之间,横跨了难以计量的距离——最后,幽界那位最强大的道皇念出了自己的真名,幽冥。
他的真名似乎蕴含某种禁忌法则,二字一出,这位古老道皇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衰竭——献祭了自身一半的精血,召唤出一朵仿若从幽冥中诞生的花。
幽绿之花绽放于名为“幽冥”的道皇头顶,见到花开的一刹那,苍舜和沉墨清皆坠入了一场幻境里。
他们以真身入幻境,忘却前尘,亲历了一场红尘人间——如果继续沉沦下去,他们会彻底迷失自我,再也想不起自己是谁,最后,永远地长眠于此。
纵然是飞升境,亦难挣脱那朵幽冥之花的幻境,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此刻,将自己的人族重新拥在怀中,苍舜一声不吭,只是在沉墨清身上嗅来嗅去,像是在确认自己领地的妖兽,又将下颌压在他的肩上,和他脸庞贴着脸庞,一下一下磨蹭。
黏糊糊的毛茸茸。
沉墨清心底仿佛化开了一块浅冰,水流微柔地流淌。他轻轻环抱住他的大妖,也无声地磨蹭着他的脸庞。
曾经,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古界,他们也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因为长久的战斗而失血过多,浑身冰凉,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无需言语,只是这样安静地相贴,就足以让他们一点一点重新积攒起力量。
他的大妖将他抱得很紧,不停地蹭他,像是一只钻进了他怀里的大猫,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沉墨清的嗓音温柔:“你见到了什么?”
“……那个幻境里,我诞生在一个庞大的妖族世家,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成年之路,并不孤单。”
苍舜偏过头,亲吻他的人族额角,眷恋地用嘴唇磨蹭他眼尾的泪痣。
“顺遂成年后,我一直修炼,再登上妖皇之位,离飞升也只是一步之遥。”
“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心底空落落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当我彻底踏入飞升后,我终于想了起来。”
他少了一个最重要的,绝不能割舍的人。
他的道侣,他的月亮。
沉墨清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也是。”
哪怕拥有了一世幸福的年少时光,但他总觉得,心脏多了一处空缺。
他以为苦读功课,就能找到答案,但是没有。之后他又拼尽一切地修炼,想要填补心底的那份空缺——结果也不能。
现在,他知道,只要和他的大妖在一起,他的心就是完整的。
听出了沉墨清的未尽之语,苍舜一下抬头,眼睛亮亮地与他相对,又亲昵地抵住他的额角,一刻也不想离开那温热的肌肤。
他们身后,无法合拢的裂缝迅速向外扩张,将底下的人间一吞而没,瞬间,二人所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无边的幽深晦暗。
重归现世,幻象不再,沉墨清看见了面前那张俊美脸庞间鲜红的伤口,尚未痊愈,还在缓缓合拢,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苍舜全身,看不见的血液浸透了那身玄金衣袍。
苍舜同样望着他的人族,白衣染血,从皎洁的月亮变成了斑驳的血月,一道道血痕倒映在那双赤红的眼眸里,让他的眸底凝结出最苍冷的寒冰。
能够撕开仙人体魄的伤口无法轻易愈合,但,他们的战斗还未结束,无论是谁都不会停下脚步。
苍舜漠然转首,他们不远处,一道身影静静漂浮在黑暗里。
幽冥,这位幽界最古老的道皇盘膝而坐,头顶一朵不断绽放的幽绿之花,玄妙的气息萦绕花瓣之间,令它在诞生后凋零、凋零后又随之新生。
然而,随着沉墨清和苍舜的再次出现,那朵原本完整的幽绿之花直接抖落了一半的花瓣,再也无法重新绽放。
幽冥缓缓睁眼,脸庞苍白如纸,眸底一片幽深。
他张开五指,头顶的幽绿之花飘入掌心,慢慢合拢,失去了一半花瓣,就连原本萦绕的大道气息也随之消隐了七成,变成一朵萎靡之花。
七生七世寂灭花,昔日他成就道皇之位时炼就的幽界至宝,每次召唤,皆要付出一半精血的代价。
但,花开之时,见证花开者将历尽七生七世,最终寂灭于虚幻红尘,一身修为,皆为养料。
曾经,他以此花抹杀了前任道皇之首、他的恩师、那位比他还古老的存在。
然而此刻,此花再现,仅仅一世,他面前的两个大敌就挣脱了轮回。
“棋差一招,想不到差在此处……”
幽冥缓缓叹息,每一字落下,便引得此方天地震颤。
沉墨清踏前一步,衣摆飘摇,声音清泠:“只赏一花未免太过单调,我有一莲,邀道皇同观。”
他的眉心亮起炽烈雪光,一朵晶莹浩瀚的无暇白莲降临于幽冥身前,璀璨纯澈的光芒撕穿了茫茫黑暗,照亮长夜。
往生涅槃大道莲!
莲花之上,青衫飘飘,仙人虚影重现世间!
幽冥仰首,眼眸泛起了轻微的涟漪:“是你……”
“果然,你也不甘沉寂于世,留下了种种后手,就如我幽界诸位道皇,为了从末法中寻求生机,也要如凡人般挣扎……”
他望着寰尘虚影,一时间竟然生出了许多感慨。
沉墨清表情毫无动容:“我界仙人,种种后手都是为庇护我界苍生,从未夺过他界无辜者生死,你如何能和他相提并论。”
话音刚落,他的眸中光芒大盛,九朵花瓣绽开无数星辰日月,裹挟着涅槃生死之威,压顶而下!
幽冥依然盘坐于原地,不躲不闪,只是掐指,幽绿之花再度绽放,剩下的所有花瓣一瞬凋零,与无暇白莲的虚影重叠,激起的可怖气浪横推出百万里,搅乱长寂万年的虚空!
苍舜和沉墨清身形急退,幽冥亦飞掠而出,依然保持着盘坐之姿,却缓缓闭目,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他的掌心里,只剩残缺花杆的七生七世寂灭花化为一阵微风,再也不见。
身下,有早已坠毁的绿骨殿堂,也有陨落的道皇残骸。
对面,是平生所遭遇过的最强之敌,两人皆已身负重伤,一身道痕严重亏损,精血凋零——却依然屹立在他的面前。
幽冥再度缓缓叹息,更多鲜血从他嘴角溢出,这位幽界最古老的道皇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曾算出,幽界有一大劫,源自下界……原来,是在此。”
苍舜冷笑一声:“是你们为自己招来了生死灾劫。”
他一扬手,皓月高悬,覆盖虚空,无数凛冽的月光化作汹涌而下的箭羽星海,要贯穿幽冥身躯!
幽冥一掌推前,终于不再盘坐原地,直接站起——这一起身,又让周围一片虚空为之破碎。
沉墨清眼眸一凌,毫不犹豫地一点额间,神魂再燃,为数不多的精血皆尽献祭!
纵然一身道痕完全折损,舍去飞升修为,也要斩下此敌!
苍舜和他做出了一样的动作,两人的乌发皆化霜白,燃烧的神魂照亮了他们寒铁般的眼眸,仿若这世间至锋之剑。
他们身后,炽烈的日月再度高悬,煌煌光辉压没无边黑暗,一场盛大的白昼降临于这片晦暗万古的虚空!
幽冥的脸庞被白昼映得不见一丝血色,唯有冰冷的雪白。他双掌一合,双目紧闭,额间裂开第三只眼睛,幽绿无垠,仿若一个不见底的深洞,一出现就卷噬了周围所有的炽光。
毁天灭地,亦在一眸之间!
这一刹那,沉墨清和苍舜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重重倾轧而下,那位古老道皇终于祭出了最后的底牌——此刻,就是定生死之际!
沉墨清说:“借我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