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年和晏臻几乎是同时推门下车。
晏臻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其他可疑的闲杂人等,安斯年则直接走向卷闸门,弯腰,拉住把手一提——卷闸门开了一个大口子。
晏臻的反应极快,一弯腰就闪了进去,闪的时候还用肩膀一顶,没再用他继续出力,大门彻底卷了起来,屋里的场景一目了然。
记忆中那个繁杂却井井有条的小店已经面目全非。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
货架塌了,还有轻微的扭曲变形,各种杂货雪崩一样倾泻一地:压碎的饼干、散落的糖果、踩扁的香烟盒、滚落的塑料玩具……
撕裂的包装袋上裹着粘稠的调料,空气中弥散着各种杂乱的味道;玻璃碎片遍地都是,在乱糟糟的废墟里闪着危险的光;一直被陈皮觊觎着的烤肠机翻倒在地上,应该是被人踩过几脚,隔热的亚克力彻底裂开了,上面还残留着清晰的脚印。
角落里,靠近后面通道的地方,两个身影依偎。
阿光半蹲着,拿着块药棉给坐在地上的良辰处理胳膊的伤口,大块头两眼泪汪汪的,像是一头受伤的巨熊蜷缩在墙角,吃惊的看了过来……
那张原本方正粗犷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颧骨高高肿起,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也破开了两条大口子,渗出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发黑。
“老板?老板……对不起,我忘了请假。”他喃喃的说着,身体微微颤抖,像个做错事被大人当场抓住的孩子,眼神慌乱又躲闪。
安斯年的目光在良辰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扫过,眉头一蹙,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寒意。他开口,声音依然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
良辰本能的想否认,可现场就摆在眼前,他一时着急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支支吾吾的就想站起来低头认错。
阿光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心疼和烦躁,手里力道重了点,把鼻青脸肿的弟弟又给按了回去。
“嘶~”良辰一个龇牙,倒抽一口冷气,却又立刻梗着脖子,摆出了硬汉模样:“阿哥,我不是疼哦,是我的青龙……青龙花掉了。”
安斯年顺着这话看过去,他家钟点工左手那条花臂上,原本张扬舞爪的青龙红肿着,已经模糊得不能看了,像一张被踩扁的卡通画,哪里还有半分龙游九天的气势?
应该是打架的时候被人扭的。
阿光看着弟弟那条伤痕累累的青龙,眼神复杂,既心疼这傻小子挨打护着他,又觉得眼下这模糊的花臂中二得可笑,他低声安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柔软:“没事,傻仔,等消肿了我再给你重贴一张,贴个更大更威的。”
眼下这场景,再遮掩就是侮辱大家的智商了,多少要解释几句的,万一安老板想歪了,怕是会让良辰丢掉那份喜欢的工作。
阿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涌的屈辱,就这样一边继续给良辰上药,一边语速平缓却清晰的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末。
阿光的大名叫做陈显光,良辰是他爸再婚妻子红芳带来的儿子,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是同一个户口本上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陈显光命不好,摊上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老爸陈虎,嗜酒、烂赌不说,性情暴戾,最坏的是有严重的家暴倾向,他老妈被打得受不了,在他六岁的时候跟人跑了,据说是和奸夫偷渡到了一海之隔的江港,也不知道是死在了海里或者只是彻底忘了他这儿子,总之再没了音信。
按常理,陈虎这样的烂人,就该穷困潦倒、众叛亲离一辈子才对,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架不住他站在了风口上,父辈攒下的两栋房子正好赶上了拆迁,一夜之间,从一个人人唾弃的烂赌鬼,摇身一变成了坐拥千万的暴发户。
于是他很快娶了肖想很久的美貌寡妇,也就是良辰他妈红芳。
钱有了,漂亮老婆也有了,可他的赌瘾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暴富的刺激下变本加厉,越来越大。
尤其是濠江回归后,有了便捷的跨海通道,他更是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成了那边赌场的常客。
输赢已经成了他情绪的晴雨表,小赢小输的时候还算好,倒还能维持几分人样,甚至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带着两个儿子出去玩玩,扮演一下慈父的角色。
可是一旦大赢大输情绪激动了,他就忍不住要喝个痛快,喝完了就开始撒酒疯打人,那藏在骨子里的暴戾就如同解开了封印的魔鬼,凶狠残暴得令人发指。
良辰的妈妈是个胆小的传统性子,信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旧时规矩,怕丢人不敢报警,就这样硬生生扛了几年,长期的精神恐惧和身体折磨,让她的健康急剧恶化,不幸得了急症却没能救过来,走了。
那一年,陈显光十三岁,良辰也才十一岁。
两任老婆一跑一死,陈虎丝毫没有反省,不过几年的光景,就把拆迁款挥霍个一干二净。
烂赌鬼永远不会承认是自己错了,只会想法设法的捞钱想要翻本,没钱了,那就只能借,借完东家借西家,借到所有亲戚朋友看他像是看瘟神,一个子儿也借不到后,那就找贷款公司借。
高额的借款与利息如同滚雪球,债务也越垒越高,自己还不上,他想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于是天经地义的要求父债子偿。
“今晚这一波,”阿光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和麻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就是衰鬼带着催债公司上门给的警告,说是到了月底再不还上一部分利息,就不是砸店这么简单了。”
说到这儿,阿光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直直看向了安斯年,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恳求,语速也不由得加快,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安老板,我弟他脑子不好,是小时候替我挨打挨的,医生说是脑损伤导致的智力退行,发育迟缓,但他不是傻子啊!他就是想法简单了点,有点中二,有时候分不清幻想和现实,可他很喜欢去你那儿干活的,说你人长得帅,说话又和气,说你院子里的花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还说你做的东西巨好吃,好吃到舌头都想吞掉。”
阿光努力的想把良辰的好和那份工作的重要性表达清楚,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您不要担心,我们家这摊子烂事儿,我们自己会抗,绝对不会牵连到您头上。别嫌弃他……”
最后几个字,实在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知道,开门做生意的,谁愿意雇个麻烦缠身而且智力还有缺陷的员工啊?
将心比心,要是他的小杂货店需要人手,也肯定不会选良辰这样的人。
安斯年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兄弟俩之间流转。
阿光身材瘦弱,个头也不高,明显是发育时营养不良造成的,估计有口吃的都先将就了弟弟,才让良辰长到一米八几浑身的腱子肉。但刚才的那场斗殴,良辰浑身青肿,他看上去却毫发无伤,是大块头但很怕疼的弟弟把他护得密不透风的缘故吧。
这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兄弟情谊,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依然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辉,让孤独活了三百年的安老板心底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感动。
“……原来你才是哥哥啊,”安斯年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阿光那张明显比良辰年轻清秀的脸上:“那还叫他老良老良的,我还以为他大你很多。”
他语速平缓的开了个玩笑,意在缓和气氛。
可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杂货店老板的眼里猛然涌上了大片水光,又迅速低了头,手背飞快地擦过眼睛,掩饰着笑道:“他从小块头就大,又老爱装大人,喜欢大家这样叫他,觉得威风……”
其实真正的原因,远比这轻描淡写沉重得多。
红芳去世之后,是两兄弟最黑暗的一段日子,陈虎彻底烂醉,赌输了就打人,赌赢了就出去鬼混,根本不管家里剩下两个半大孩子的死活。
他俩常常连吃的穿的都没有着落,有一次,阿光饿得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十二岁的良辰看着饿脱形了的哥哥,突然傻乎乎的拍着胸口叫唤:“阿哥,你别怕,我给你做老娘,反正我也姓良……”他大概觉得这样听上去,两兄弟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有娘的,所以后面就非闹着阿光这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