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极轻的男声响起。
如冰泉碎玉, 极有存在感。
新科学子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最高处的御座上, 坐着他们的君王。
宫人捧着灯盏入内, 烛火被封在透明的琉璃罩里,异常明亮。
逆光向高处看, 只能看到陛下端坐的轮廓。他身着玄色冕服,乌发漆黑,肤色苍白, 像一樽玉人。
灯火映照下,冠冕上的玉旒珠微微晃动,流光璀璨,模糊了五官, 陛下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如同古籍中记载的“龙光”。
曾有人说陛下已经驾崩,如今占据帝位的只是替身, 也有人说是孤魂野鬼,或是南阳王操控的傀儡,但真正得见天子, 绝不会再信这种荒谬的谣言。
哪怕只看到一个轮廓,也能感受到那种如日中天、君临世间的强大气场, 天子不可直视,帝心如渊,天威如狱。
陛下未从御座走下,只在高处看他们作答。
风从殿门口吹来,陛下垂落的衣襟微微拂动,殿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冷香,像松林间的雪风,那种无所不在的寒意,令人心神清明,文思涌跃。
姜予安为了继续维持“病容”,没有下阶,他身后的影子却不愿等在那里,在众多举子身后的阴影中流蹿。
他们专心作答,并未发现自己的影子形态变得可怖起来。影子有自己的爱好就像拆积木一样,把地上的倒影拆分,拆下胳膊或者头颅,有时也将人影变成一条大蛇,在地上阴暗爬行。
站在姜予安身侧的何平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但凡这些学子往地上多看几眼,一定会被吓得厥过去。
“时辰到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何平严肃冷漠的声音响起。写好的策论被一一收起,殿中学子无一不在关注高位上的帝王。
若仔细观察,就能看出陛下极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始终没有离开御座走动,似乎虚弱到了极致,半张脸隐在微微晃动的旒珠下,神色莫测。
“吾皇万岁——”
看着上首的帝王,众多学子齐齐跪拜。
他们原本心中惴惴不安,担心大权旁落到南阳王手中,真正看到陛下,便有种莫名的安心。
“平身。”姜予安虚抬一下。
学子起身,有序退出殿中。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面见天子的机会,所有注意力都系于一人身上,连发丝都想看个清楚。
陛下虽然威严深重,身体却羸弱不堪。他们有些担心,视线始终克制,不敢在陛下那里流连,只深深将今日所见印在心中。
未等所有学子退出,其中一人忽然跪在御座下,高声道:“陛下,草民状告南阳王私藏龙袍,蓄意谋反……”
众人纷纷怔住,南阳王好像真能干出这事。
异族入侵,南阳王并未援救陛下,反而在京城最艰难的时候趁虚而入、独揽大权。相较而言,私制龙袍算不得什么。
“草民方维,南阳郡人氏,家姐方涟擅长刺绣,在南阳王府当绣娘,无意撞破了南阳王私制龙袍一事,被王府灭口……”
方维愤然,将事情始末一一说出。
为了给姐姐报仇,他将姐姐留下的证物带进京城,藏在一处隐蔽所在。
方维道:“陛下可以差人去取证物,是一块绣着五爪金龙的锦缎……”
“陛下?”何平有些迟疑。
本以为此次殿试能圆满结束,没想到会有人在天子面前告御状,还牵扯到了南阳王。
“召南阳王。”姜予安说完,安排人去找信物。
“其余人等,退下。”
很快,殿中学子一一退去,只剩收卷的官员,跪地请罪的方维,安静得有些死寂。
南阳王私制龙袍,无论真假,都是一件大事,哪怕参加殿试的学子想知道后续,这时也不敢留下来,只是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离开。
南阳王匆匆赶来,顶着一头虚汗,他以前的确有反心,但没有私制龙袍啊!
龙袍这东西藏在家里一无是处,他不至于靠一件衣服获得满足感,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陛下,臣虽驽钝,绝无二心,更不会私制龙袍,一定是有人栽脏!”南阳王咬牙切齿,又来了,上次他被诬陷刺杀陛下,今天又被诬陷私制龙袍,一个个的,怎么都来陷害他!
“我姐姐就死在王府,还有证物!陛下明察秋毫,一定能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方维道。
南阳王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王府?”
方维冷笑:“家姐方涟,三年前入王府,今年三月回家探亲时惊悸不已,不久后就传出了她的死讯。王爷人贵事忙,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府中内务一向由王妃主理,本王为何要记住一个绣娘的名字?”南阳王反问道。
“王爷不记得,或许世子会记得。”方维道。
南阳王有些紧张,难道是他傻儿子干的?姜烽都敢从他身上拿兵符了,龙袍有什么不敢穿的?
很快,姜烽就一瘸一拐走进殿中。
他被杖责的伤还没好,父王让他在陛下那儿多露露脸,于是每天让人抬他上值。
值守的地方距离殿试所在的紫薇宫并不远,姜烽听说父王出事,立刻赶来。
“陛下。”姜烽老老实实跪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跪就对了。
“陛下,证物找到了。”
被姜予安派去寻找证物的侍卫送来一块锦缎,绣了一只五爪金龙,从龙颈处被剪断,看起来剪得十分匆忙,但最关键的龙爪清晰可见。
五爪金龙为天子御用,关于天子服制一直有严格的制作标准,每季的常服、冕服皆有定数,超出规制之外的私服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属僭越。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南阳王脸色很差。他亲王礼服是四爪龙袍,但多个爪子有什么用?
“本王从未下令让人绣过龙袍,你姐姐只留下一块布,受了旁人误导也未可知。”
“这是南阳郡特有的明光缎,以它的品相,整个南阳郡只有王爷府中才有。”方维道。
“我姐姐正是因为发现了王府的秘密,才会被处死,听到姐姐死讯之后,我去约定的地方只找到了这块布。”
姜烽看过锦缎上的龙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辩驳道:“明光缎不止上贡,也会作为节礼送给其他诸侯,你不是王府中人,不知道这些也正常。”
“如今父王得陛下信重,一些阴沟老鼠嫉妒父王,使出下作手段坑害父王,实在卑鄙!”
“陛下,臣的确没有做过这事。”南阳王震声道:“臣可以发誓,如果臣私制龙袍,就让臣断子绝孙!”
姜烽怔住,一瞬间有些茫然,脑子嗡嗡的。
父王断子绝孙?那倒霉的不是我吗!
“方维,南阳郡人氏,就读于青崖书院。出身清贫,父亲早亡,母亲张氏靠绣艺贴补家用,劳累过度,病亡。长姐方涟因绣艺出众被选入南阳王府,半年前病逝。”
何平念出方维的籍贯,这人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不知是安插进来的钉子,还是他人掌中的棋子。
“你府中绣娘月钱几何?”
姜予安看向南阳王。
南阳王不知道,看向姜烽。
姜烽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啊!
反而是何平道:“宫中尚服局绣娘月银十两,技艺精湛者月银二十两,想必南阳王府的月银不会超过这个范畴。”
姜烽听到这里,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方维:“我二弟也在青崖书院,每年束脩都要百两银子,还要吃喝花用,交友游学,所费不菲。你母亲和姐姐要绣多少东西,才能供得起你?”
原本脸色愤恨的方维忽然一怔,他衣衫颜色虽然素净,但衣料不错,整个人干净俊秀,双手洁净,骨节匀称,一看就没吃过贫穷的苦。
青崖书院是南阳郡最好的书院,里面的学子非富即贵,普通学子想进入青崖书院,仅束脩就是不可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