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
楚鸾回瞥了一眼被他揉在身下的银蓝氅衣,欲言又止。
薛云火烧眉毛,方才睁大眼睛道:“那我……织布去?”
楚鸾回点头道:“你是该织布去。”
刚渡完情劫,是得寻些事情做,好补上那一根被抽去的主心骨。再者,万一有些残余的药性,人关在天衣坊里,也能免除许多事端。
他向来送佛送到西,见薛云重击之下,呆愣在原地,便拉了一把。
薛云颈后当即发出一声脆响。
不对。不是骨裂声。而像是有瓷器被碾碎了。
薛云反手按住项上的红绳,大抵那是什么心爱之物,连齿关都凸起了一块。
楚鸾回道:“你怎么了?”
他刚要伸手,却被薛云一把挥开了,力气之大,几乎撕裂衣袖。
“没什么,是长命锁碎了。楚药师!”
薛云再次仰头时,面上阴霾尽去,扬唇一笑,露出一点儿森白的犬齿:“今日所赐,必有报答!”
楚鸾回见他迷途知返,也心情不差,笑道:“那我便等着了?”
薛云抓着衣裳一跃而起,向茉莉号碾香车走去。
小童刚好不容易安抚了灵马,惊恐地望着他,薛云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将断裂的车辕抓在手里,老老实实代替灵马,拖起车来,小童的脸色方才和缓下来。
楚鸾回目送他们远去。估摸着日子,又到了替谢泓衣把脉的时候,便给铺子落了锁,向城主府而去。
守门的卫士都是混熟了的,通报之后,一路无阻,楚鸾回也不性急,同轮值的武卫攀谈起来。
他相貌生得异常清俊,存心套近乎时更令人如沐春风,每次来时都带了些解乏的药草,又是送药又是诊脉的,就连对着影傀儡都能甜言蜜语上几句。
单烽怎么会想到,通宵巡街之时,他已成为座上宾了?”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的对手数不过来(*?︶?*)
第60章 为遂心事
“阊阖卫队长。”
突然间,楚鸾回止步,客客气气地笑了一笑。
阊阖蹲在在屋檐上,肩上披满了雪,几乎化作了一尊脊兽。
面对楚鸾回的问候,他半侧过脸点了点头。
“单烽没跟过来?”
楚鸾回道:“单兄?我还以为他先行一步,早就到了。大概巡街又碰上了什么事。他很是尽职。”
阊阖点点头。
单烽巡街巡得踏实,很少回府,这几日更是撵着采珠人到处跑,城里的风气都正了不少,倒是让黑甲武卫们放下了戒备。
楚鸾回道:“城主这会儿可好么?”
“城主正在修习炼影术,不见外人。”
楚鸾回笑道:“我受城主惠泽,等一等是应当的。只是有一事想劳烦卫队长。”
他吞吞吐吐的,引得阊阖睁开一目。
“最近师门里的小童顽皮,时常跑丢,迟迟不回,还带跑了城中的不少小儿,引出了不少拐子的流言。”
阊阖很快流露出歉疚之色:“我不能离开城主府。”
楚鸾回从袖中取出一束朱红药草编织成的发绳:“我知道,只是卫队长登高望远,孩子们又最爱往府周跑,还请望见时,将这些寻踪草掷给他们。”
那发绳编织得颇为用心,阊阖想见小阍发间的一抹赤红,面色忽地柔和下来。一个影傀儡奔到楚鸾回身边,接过了发绳。
阊阖道:“等城主今日修习完毕,寝殿外的灯笼便会悉数亮起。楚药师可稍坐喝茶。”
楚鸾回摇头道:“左右无事,我去看看不周。他的伤更是棘手。”
不周既驼且哑,孤僻异常,除刑讯罪囚之外,大半时候都钻在马棚中,和一众灵马交卧而眠。他这人极为阴郁怪僻,黑甲武卫也不敢招惹他。
阊阖知道他一段往事,却也因此加倍地不忍触及,听得楚鸾回之言,不由一愣,从屋檐上掠下,追在他身后。
“你能治他的伤?”
“那一副镣铐贯穿脊骨,一枚勾着一枚,他只能弓背而行,每走一步,都是剧痛,”楚鸾回不忍道,“卫队长,我上次试了试,多花些工夫,铁环倒是能一只只剪下来。可真正厉害的,却是钻进骨髓的邪术!他的伤口愈合不了,扎满了冰刺。那也是雪练所为?”
阊阖沉默一瞬,道:“城主从媾马奴中救下了他。你应当没听说过。有些雪伥,为了向雪牧童献媚讨好,掳来有资质上佳的修士。生生地折断腰脊,与群马同食同卧,浸染气息后,再同……”
他没再说下去。
马棚近在眼前,一片昏暗中,不时传来数声响鼻声,灵马感应到来人,在马厩中争挤着来看。
不周蜷卧在一匹灵马身侧,脊背拱起,从肩侧回望的一双眼睛如鹫鸟般森冷地发亮,使人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利爪撕碎。
“啊……啊啊……”
嘶哑难听的声音,发出野兽低沉的咆哮声。
新铺的柴草上皆是他肩胛骨处淌落的血污,内里皆是发亮的晶簇。环扣虽取下,雪练的毒咒仍蹂躏着内里的血肉。
到了病患面前,楚鸾回既不怜悯,也不畏惧,只是道:“今日再取两枚铁环。”
半个时辰后,楚鸾回踏出马棚,将一对剪开后的沉重铁环抛在马厩之外。
他人虽颀长斯文,但能做得了药修的,劲力绝不会差,等洗净双手血污后,阊阖递了一方干巾,供他擦拭额上汗水,语气也更柔和了。
“寝殿的灯已亮了,楚药师,请。”
寝殿之外,几盏影蜮灯笼扑朔不定,虽然黯淡,但确实是亮起来了。
谢泓衣诊脉换药时总要屏退下属,是以阊阖将他送到殿外后便退下了。
楚鸾回等候了片刻,迟迟无人应,也并无不耐之色,只是望着灯笼影。
——吱嘎。
殿门未开,一抹淡淡的黑影从门缝里溜了出来,如稚儿般,抱膝坐在阶边,拨弄着几枚白石。
楚鸾回看了片刻,笑着问:“你在下棋么?”
影子不言不语,他弯腰凑得更近,想要看清局势:“独自下棋未免无聊,你在找人对弈么?”
他的衣角立刻被轻轻触了一下。
一枚白石被推到了足边,影子朝他轻轻点头,那一团朦胧的黑影连五官都没有,他却莫名读出了几分期盼之意。
看来影子并不讨厌他。楚鸾回顿觉欢欣,当即揽衣坐在阶上,替影子捡拾起散乱的白石。
棋声笃笃,清越有趣。
如此隔了片刻功夫。那纸灯笼明明暗暗的,竟扑的一声尽灭了。影子急急推乱了棋子,向殿门没去。
楚鸾回一怔,顾不得拘礼,抬手叩门道:“谢城主?出了什么事了?”
寝殿之内,谢泓衣静坐案台前,影子如水一般在身前乱转,试图环绕着他,却丝毫没有带来清凉之意。
怎么会这么热?
殿外风雪不休,殿内也未设炭火,他刚修习完炼影术,突然有一缕奇异的燥热感,从衣襟下悄然蔓延,仿佛一枚用他皮肤划燃的燧石,烫得惊人。
功法出了岔子?
炼影术对神志的侵蚀,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尖刀。
毕竟,在他识海中,不仅有长留,更盛着一整座影游城!
和单烽所见的烟火气不同,他识海中只有一座空城,一道道黑影,晃动着,或聚或散,或喜或悲,和当年的悲泉鬼道何其相似。
这都是城中百姓,为了“梦灵官”之术,付给他的代价。
他毫不客气地利用着它们,平常却将这些影子温养在识海中,加以庇护。
此举太损耗心神,他练功时也极为吃力,慢慢地神游其间,每一次在城中巡回,都让炼影术更为凝练、强大。
直到单烽那一声呼唤。
药鼎引发的雷劫,令他裂影相救,又急急回归本体,提前结束了今日的修习。
难道是走火入魔之兆?
他不近明火多年,身体的记忆却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