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似笑非笑道:“哦,我还以为你想约战呢。”
他笑起来,更是烈阳灼灼般的可恶。
青娘勉强笑道:“还未得知阁下名讳。青娘的伤,多赖阁下照拂,真不知何以为报。”
“差点儿忘了。”单烽道,手上一个使劲,捆在夹板上的布条子随之抽紧。
青娘手腕一痛,两手竟被结结实实捆在了一处,当即面泛红晕,娇呼出声:“阁下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除了好人妻,还好这一口?果然看面相便不是什么善类!
“再动手动脚,左手也会断。”单烽道,“大医治未病,先替你捆上。不谢。对了,让你儿子顺带抓点药,菩萨灵验,不会治不了吧?”
青娘心中微微一凛,正涌起无数念头,却见他一掀竹帘,扬长而去,身形迈出数步后,帘子方才重重回落,劈头盖脸甩回她身上。
——我日你奶奶的!
青娘目中青光毕露,眼看着一尊残缺不堪的碧玉观音便要在瞳孔深处拼凑成形了,却身形一颤,倒回了床榻间。
“砰!”
她喘了会儿粗气,挣断布条子,呵出一口冰雾。
一面冰镜立时浮现在半空中。
包小林的身影浮现其上,正抓着一张黄油纸,在市井间慢吞吞行走。
“抓药!”青娘臭骂一通,声音却依旧是柔的,“你是死人么,要害死你老娘么?快点!”
“青娘?”
有个迟疑的声音道,竹帘被挑起,露出一张瘦长油滑的脸,驴一般竖着耳朵。
“包伯不在?他让我上家里拿新剁的臊子。”驴脸男子腆着脸,向床边挨了几步,“许久不见,青娘又清瘦了。”
青娘撩了撩散落的头发,幽怨道:“他是死人,你也是死人么?臊子就在小林的桌上,和葱末一起拌在碗里。”
“我这不是听到屋里有动静,你没事吧?”
青娘斜他一眼:“算你有良心,搀我一把,要吃饺子么?”
男子连忙搂了她,道:“你还病着,这哪里使得。”
青娘道:“家里许久未开张了,你别嫌乱。抱我过去,我也尝尝肉味儿。”
这话说得男子驴脸涨红,她顺势偎向男子怀里,眼中碧光一闪。
桌上果然摆着一只粗陶碗,青娘素手握着竹筷,款款搅动着,那些红红白白的肉末便翻涌起来,泛起一层寒雾。
青娘挑了一筷子,抹在饺子皮上,柔声道:“啊——张嘴。”
男子痴痴地望着她,却忽地醒过神:“青娘,这……这是生的。”
“生的便不能吃么?”青娘道,筷尖轻轻一挑,“吃呀!”
她掌心冰镜中,包小林的身影若隐若现,穿过顺风东街,来到了东郊的息宁寺外。
单烽很快便追上了他。
东郊寺外,塔阁绵延,成群白象塑像或坐或卧。殿里一座千手千眼铜塑观音像,仰头都望不见面容,俨然是国寺的气派。
只是信众都聚在殿外,没一个敢进去的。
单烽靠近殿门时,也感到一股极其深重的寒气。整座寺庙都像刚从雪窟里掏出来的,站得久了,身上都会结出寒霜,寻常人根本吃不消,难怪正殿里香火寥落。
倒是那座巨大的铜香炉,因刻了观音送子的图样,引来不少年少的女子。
香炉的铜桥耳上结满了彩色丝绦,更缠了许多件小孩儿的袄衫,写着替新生儿祈福的话。
包小林就立在人群中,两手合十,长睫毛垂着,极虔诚地祈祷着。
单烽听见他说:“菩萨保佑我娘早日去死。菩萨保佑我娘早日去死。”
他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忽地伸手进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等把香灰塞进黄油纸包后,他转身就跑。
那味道和青娘房里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青娘的药?
单烽前踏一步,正要将手伸入香灰中,身边忽而传来阵阵女子的笑声。
离他最近的是个年少的母亲,头戴碧蓝头巾,样子颇为娇憨,见他回头,方才低头佯装逗弄怀中的幼子。
单烽道:“你笑什么?”
“你也来求子么?”女子忍着笑道。
“求子?”单烽道,“你的小孩儿是向菩萨求来的?”
女子道:“这里的菩萨最是灵验不过,只要把香灰供在家里,便能很快有孕。这不,孩子一足月,我们就抱来还愿了。”
她抓着小儿手掌,轻轻按在香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巴掌印。小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菩萨保佑小沙,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女子轻声道,将小沙手腕上的彩色丝绦取下来捆在香炉边,又看向单烽,双目笑起来弯如新月,“鲜少见男子来求子的,是刚成亲吧?”
单烽道:“快了。”
几个女子都笑起来:“那急什么,与其求菩萨,不如求求你家娘子多放你上几回榻吧。”
单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他听见娘子时,眉目间的煞气也减淡了几分,把英俊的五官轮廓显露无疑。
仿佛终年壁立千仞的一座凶山,忽而间曦光一现。几个女子自己正是与丈夫恩爱甚笃的时候,少不得推己及人,偷看他几眼,低声说笑着。
单烽深觉莫名,刚一眼扫过去,几个女子便各自噤了声,装作眼观鼻鼻观心地拜佛。
小沙娘更大胆些,仍旧笑着说:“郎君要讨娘子欢心,无非是多笑笑的事。”
单烽道:“他自己就不爱笑。”
小沙娘道:“那郎君不爱看他笑吗?”
单烽破天荒地被问倒了,心驰意动了一瞬,又听她打抱不平道:“男子不露声色是更有威仪些,但放在夫妇间难免吃亏,谢城主那样好的人,听说被个轻浮浪荡子败坏了婚事,你说可恨不可恨!”
“他凭本事抢的亲。”单烽道,“这都传成什么样了?”
小沙娘自己说得兴起,怀里的小沙却不安分起来,探出半边身子去抓香炉边的彩绳。
众人同时闻到一股恶臭,连无火香都压盖不过,像是从——香炉底下传来的?
“什么味道?”
一团滴血的肉块从香炉底下弹了出来,半空中不断蠕动、拉长、膨胀,化作一张巨大的血肉毡毯,向母子二人扑来!
被它扫过的地面,立刻绽开几十道口子,纵横交错,如被看不见的刀斧劈砍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小沙才刚足月,还没向城主赊过恩典,哪里能挨得过这怪物的扑击?
小沙娘拼命紧咬牙关,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搂住小沙,不露半点儿空隙。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斜刺里冲出,一把抓过数百斤重的铜鼎香炉,轰地一声,将血肉毡毯迎头拍进了地里。
四条鼎足更是直插至底,又结结实实地一碾,血肉暴溅了数尺之高。
单烽单手抓着鼎耳,自然被血泥溅了一身,他自己丝毫不觉此举残暴,只是单手按鼎,感受着鼎腹底下传来的剧烈冲撞。
刀剑劈砍声穿透了厚重的铜鼎,声势密集如暴雨,力气之巨,就连附近的土层都如巨蟒般拱起翻转,他的五指却纹丝不动。
劈砍声终于消散了。
单烽抓着铜鼎,抽出它被染成鲜红的四脚,抛在一边。
小沙被勒得大哭出声,小沙娘这才回过神来,几乎瘫软在地上。
“多谢……多谢尊者相救,这……这是什么东西?菩萨面前,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单烽道:“小心,它跑了。”
小沙娘惊叫道:“跑了?它都这样了——”
单烽耐心道:“它原本像个肉丸子,是不是?拍散了,成了肉泥,便跑了一大半。至于菩萨面前……”
他微微沉吟,转身伸手进香灰中摸索起来。他搜寻得很仔细,没有任何异物,这才抓了一把香灰在手里,颜色青白,是上好的清净无火土,用来供奉菩萨的珍品,也没什么招邪引魔的异样。